阿狗一家人认真听阿祥说故事,多年前的战事再度跃然眼前,令人不胜唏嘘。
“四十年了!”阿狗叹道。
而始终目光呆滞、不发一语的吉兆终于开口了。“她葬在哪里?我去看她。”
“找不到墓地。”阿狗又是一叹。“当年爹娘随便把大姐埋了,既无墓碑,也不去扫墓;我们那时年纪小,哪知道要去祭拜大姐?等长大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大姐的坟了。”
芳魂难寻,历经四十年的寒暑,他竟是再难见她一面!
阿狗女乃女乃道:“不过,我们已经帮大姐立个小祠了。”
阿狗解释道:“我们兄弟姐妹几乎都是大姐一口一口喂大的,长大后,大家都很想念大姐,可大姐既无墓地,也没嫁人,我们不知道要把灵位摆在哪里;后来大伙合力出点小钱,盖了一间小祠,算是给大姐一个栖身的地方。”
阿狗的大儿子插口道:“现在快变成孝女庙了。”
“是了,我那个大侄子在城里当小辟,大概从小听多了我们谈大姐的事,就写了一篇文章赞扬他大姑姑;太守大人根据他的文章,上报朝廷表彰孝女事迹,朝廷就封了大姐为孝女娘娘。村人听到消息都很开心,决定把小祠堂扩建为孝女庙,让大姐永享祭祀,保佑我们芙蓉村。”
吉兆嘴角牵出一抹苦笑。死后荣景,不如给她生前欢笑。他知道她不会自杀,深情的她一定会等他,可为什么会有他已经成亲的谣言呢?是否因此让她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我明天去忘愁湖走走。”他想去找答案。
“阿兆哥哥,你今晚睡哪儿?”
“我的老家还在吗?”
“还在,只是很久没人住了,听说闹鬼,没人敢接近。”
“是合欢吧!”
当晚,吉兆回到遍布灰尘蛛网的老家,阿祥忙着清扫房间,他则坐在摇摇欲坠的桌前,静静地看着他雕刻出来的合欢石像,期待她的出现。
枯坐一夜,心力交瘁,四十年来的煎熬化作一场空。
吉兆没有体力上忘愁湖,他捐出老家的房子做为孝女庙的基址,再以最后的力气为孝女庙雕刻石柱,直到死在合欢石像的神案前。
吉祥留了下来,成了孝女庙的庙祝,从此代代相传。
吉兆的魂魄离开躯壳,悠悠往地府而去。吉利大声喊他:“阿兆!老阿兆!合欢在这里呀!你快回来!”
仿佛被强力狂风吸入,吉利拉着手上的合欢,也被卷入了地府。
在那里,吉兆经过冥殿,向阎王、判官、甚至每一个鬼卒询问合欢的下落,然而生死过客之多,他们哪能记得一个女子的名字?好心的黑脸判官帮他翻生死簿,依然找不到四十年前死去的合欢。
吉兆下定决心,既然她不在地府,他就到人间找她!
孟婆亭中,他把孟婆汤倒进了衣襟里,带着前世的记忆成为南宋某富商之子,穷其一生,他都在四处经商寻觅,找寻一个前世叫合欢的姑娘。
接下来,他是宋末元初的侠士,浪迹江湖,飘荡四海,仍然找不到她。
一世又一世过去了,他丝毫不停歇地转世投胎,再来是行讨四方的乞儿,然后是跟着朱元璋起义的短命小兵,接下来更是随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水手。
每一世,他总是在流浪寻觅,没有娶妻,也没有一处安定的住所。有时候他记得合欢;有时候不小心喝下一口孟婆汤,他会遗忘她的名字。但是,他绝对不会忘记,他要找到最心爱的妻子,跟她说:他爱她,他绝无负心!
水手客死异乡后,孟婆叫八个鬼差按住他的手脚,不再让他偷偷吐掉迷魂汤,在被灌进忘情之水后,他终于忘记所有的前世愁苦,投胎成了整日嬉笑的吉利小道爷。
***
看到这里,吉利全身一震,累世的寻觅终于有了结果,枉费他往返奔波,她仍是留在家乡的忘愁湖啊!
“合欢!合欢!”他握紧了她的手,泪水滚滚流出,同样感受她的激动。像是被推出黑暗的地府,寒风冷冽,冻醒了他湿透的身子。
睁开眼睛,他躺在忘愁湖畔的泥地,她俯身看他,温热的泪珠一颗颗掉在他的脸上。
“合欢!别哭!”他以三百年的情意唤她,伸手抚拭她的泪水。
“吉利,你……你就是兆哥吗?”她泪水不竭,痴迷地望他。
“看样子应该是了。”他轻轻划着她柔女敕的脸颊,犹似梦中曾有的亲腻动作,此刻的她是这么真实,他终于模到她了。
“我没想到,你比我还苦……”她哭得十分伤心。
伊人情泪,锥心刺骨,他再也难以按捺前世今生的深情,蓦然爬起身,不顾身上的泥水,紧紧拥住最最心爱的人儿。
“合欢!”他不住地吻着她的发,昔日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有年少时的欢乐、中年的孤苦,还有每一世的追寻。所有的记忆结合在一起,变成了今世苦苦纠缠的恋慕,是人也好,是鬼也罢,他都要她当老婆!
她感受到他历久不变的温柔,己是哭得无法自已。“兆哥!何苦?你又是何苦?”
“合欢!”他捧起她的脸蛋,以不曾退色的热情眼眸望她。“我不苦,找到你以后就不苦了。”
“你是吉利!”她望着他,还是无法把不同脸孔的人连想在一块。
“吉利有七世的情爱,他更爱你,我的姐姐。”他吻上她的脸颊,轻柔地吮干她的泪珠。
她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她知道这份感觉,即使人事皆非,他的柔情依然强烈地憾动她。
所有的皮相都不再重要了。身在情长在,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全都是他;他的情意连绵不绝,穿过好几个世代,永远都在爱她。
她也爱他,即使面临魂飞魄散,她仍要以飞蛾扑火的力气来爱他。两人忘情拥吻,吉利浑身火热,可怀里的人儿却越来越冰冷。
“合欢,你怎么了?”他惊骇地望见她惨白的脸。
“吉利,谢谢你,我这一生真的好满足。”她蜷缩到他怀里。“抱紧我,让我记得你。”
他猛然记起她的孱弱,惊道:“不行!我阳气太重,你为了救我又现身,你会耗尽真元啊!”
他想要推开她,却又恋恋不舍,她微笑亲吻他。“我不救你,还不知道你是兆哥,这就是善有善报吧!你回去又可以讲道理给村人听了。”
“我不要你知道我是阿兆,我只要你好好活下去!”
“活着,也是一只鬼,既然地府和人间都容不得我,与其空空的去,不如和你共享最后一刻。”
“坏姐姐,你又要丢下我不管?!”他急得握紧她的手。
“这次我不得不走,由不得人……”她搓揉他的指头,笑意淡柔。“吉利,你可不能哭了,因为我很开心,你也了却心愿……”
“我不娶你入门,心愿就末了!”
“好吧,皇天后土为证,我合欢愿嫁吉利为妻……”
“这不算!我们要大摆酒席,昭告亲朋好友,我要告诉他们,你是我最爱最爱的妻子!”吉利大吼大叫,眼泪又迸了出来。
“毛脾气。”她微笑摇头,靠上他的胸膛。她的身体冷似寒冰,形色也逐渐变淡,吉利双手一空,再也抱不到她。
“合欢,你别消失啊!”眼见她即将魂飞魄散,他惊慌地大叫。
“我爱你……吉利……兆哥……”她微弱的声音随风飘散,几不可闻。
“合欢!”吉利拼命捞她,却怎么样也挽回不了变成透明的她。
白蒙蒙的芦花如雪片纷飞,仿佛也来为合欢送别;秋风吹来,落叶萧萧,掉落泥地,重返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