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孙明德缓慢的起身,走到椅子旁,张开大手,握着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椅,眸光不再凌厉,反倒晦暗无光。
好,你觉得是我做的,那就当作是我做的好了!
她愤怒的声音,清晰回荡在他耳边。
鲍孙明德,我恨你!
苦涩,已然涌上喉头,他闭上了眼。
眼前浮现的,尽是那被剪得残破的衣衫碎片。
不需要更多证据了。
他已犯下大错。
大雪仍在下,像是永远都停不了。
书房里,一灯如豆。
鲍孙明德翻看着那几桩抢案的卷宗,试图从中找出关于那些抢匪的蛛丝马迹,已有好几个时辰。
即便是证实了龙无双的清白,知道自己错怪她之后,公孙明德也没去龙门客栈。
他明白那小女人的性子,知道他就算去了,她也绝对不会见他。
那一夜,他已经伤得她太深太重了。
知道她现在还在气头上,而今,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先将真正的抢匪尽快逮捕到案,还她一个清白。
相爷府里,气氛低迷,纵使人人都知道,相爷与夫人大吵了一架,气得夫人回客栈后,就再也没回相爷府。
但是,任谁也没有胆子去问问相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去劝劝相爷,把夫人接回府里来。
倒是小丫鬂银花,实在不放心,端着女乃女乃特别熬的好汤,专程送到龙门客栈去,还在那儿伺候龙无双,直待到天黑才回来。
她心思单纯,心里认定,夫人始终就是夫人,而她是伺候夫人的丫鬟,就算是相爷跟夫人吵架,她也得尽到职责,把夫人伺候好。
不但如此,她还用了点小聪明,回府后就匆匆往书房跑去。
“吴哥,我、我回来了。”她跑得气喘吁吁,跑到书房门前,跟吴汉报告着。“夫人今天只喝了点汤,还吃了几口清粥喔。”她用最大的声音喊道,确定书房里的相爷,也能听见“最新消息”。
说完后,她对吴汉笑了一笑,然后咚咚咚的就跑走了。
棒天,天黑之后,她又出现了。
照例是气喘吁吁,照例是先问好,然后大声报告。
“夫人今天没吃东西呢!我劝了她好几次,她都说吃不下,大伙儿都好担心呢。”然后,她福了一福,就拖着疲倦的脚步,歪歪倒倒的走去厨房,跟女乃女乃报到了。
然后,又一天晚上。
“夫人今天又没吃东西,连石大厨特地为她炖的汤,她都喝不下去……”银花说,语气里很是担忧,还偷偷往书房里偷瞄了几眼。
吴汉对她摇了摇头,她无声的做了个“喔”的嘴型,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蹑手蹑足的就离开了。
饼了一天一夜,这次,银花回来时,是满面的愁容。
“夫人今儿个不舒服,躺着都没下床呢!”
再一天后。
“夫人今天只喝了几口水。”
日复一日,银花每天日落后,总会送来龙无双的消息。
直到某一天夜里,银花竟是哭哭啼啼,匆匆跑回相爷府的。
“吴哥,不好了啦、不好了啦,夫人今天吐了,一直吐一直吐,吐得好厉害,连一点水都喝不下去,茵茵姊本来要去请大夫来,夫人却气得摔东西,说她不要看大夫,茵茵姊只好托人去找严家少主来,我、我、我——我好担心夫人,今天只是回来拿些换洗衣服,接下来几天都要待在客栈那儿了——”
书房内的公孙明德,坐在椅上,表情与动作丝毫未变,就算耳里听着银花的哭啼声,双眼却仍是望着窗外寒梅。
寒梅绽放,香气正浓。
他仍是面无表情,只有逐渐收紧的拳,泄漏了他的情绪。
半晌后,公孙明德手里的笔应声而断。
第十七章
正月的某日,细雪纷飞,梅颤枝头,春寒料峭。
相爷府却来了一位贵客。
京城航运首富之子严燿玉,特地登门来访。虽说是来访,但严燿玉的脸色却是十分严肃,甚至有些愠着怒意,俊脸上不见半点笑意。
进了书楼,瞧见埋首卷宗的公孙明德,他拱手说道:“相爷,打扰了。”
鲍孙明德抬头,黑眸静望着严燿玉。两人相识多年,但是这么多年来,从不曾见过他这般多礼、这种神色。
“严兄,请坐。”
“不敢。”严燿玉摇头。“我不会久留。今日登门,只是来跟相爷说件事情。”他一字一顿的说道:“龙儿的事。”
鲍孙明德脸色一僵。
“我想问问相爷,是否知道,龙儿近日食不下咽,呕吐不已,却不肯就医。她虽然逞强,不在人前掉泪,但是那双眼,始终肿得像是核桃似的。”严燿玉缓声说道,双眼直视着公孙明德。
当初,他曾说过,要与龙无双断绝师徒关系,不过是口头上的玩笑话。
他是龙无双的师傅,十几年来,看着这古灵精怪的小妮子长大、看着她到处闯祸、看着她闹出事端、看着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嫁人,就是不曾见过,她如此难过的模样。
鲍孙明德的视线不闪不避,缓缓点头。
“我知道。”每天日落,他总隔着窗棂,听着银花报告一件件、一桩桩关于龙无双的事。
他知道她的身子,愈来愈虚弱;知道她吃不下,连水都沾不得,呕吐得虚月兑无力——
严燿玉又问。
“敢问相爷,龙儿嫁进相府,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事。相爷是如何『驯妻』有术,竟能把龙儿整治到这种程度?”他薄唇上扬,却不见半点笑意,说的话更是尖锐如刀。
鲍孙明德沉默半晌,听进这番笑里藏刀的指责,却没有发怒。
“我冤枉了她。”他说道,看着舒张的大掌,想起她在他掌下,哭泣的大喊着恨他、说她嫁错了他。“我还打了她。”
严燿玉深吸一口气,紧拧眉头。在他观念里,打女人是最最不该的恶行,尤其是打自家妻子,那更是千刀万剐的大罪。
“为什么?”他追问,非问出个水落石出不可。
鲍孙明德指着桌上的卷宗。
“因为那几桩抢案。”他极为平静,语调清晰平稳,像是在诉说着毫不相关的事情。“证人所指出的特徵、身形,以及所抢的货品,全都符合她昔日惯常的行径。那时,我尚未查出她不在场的证据。”
对于那几桩抢案,严燿玉当然也曾耳闻。只是,他看着卷宗,却没去触碰,只是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公孙,你这次不但是大乱,而且大错。”他语重心长的说道。“龙儿虽然任性,但仍是有分寸的。这么多年来,你何时见过她曾经欺压百姓?”
没有!
鲍孙明德脸色一变,蓦地想起,这么多年来,龙无双只跟官家周旋,从未做出扰民的举动。
事实摆在眼前多年,他却盲目得从未识清,在他眼里,就只看得见她的任性、她的态意、她的胆大包天。如今,他身为她的丈夫,却是未审就先判,擅自定了她的罪——
她说。
你以为,那是我抢的?
她说。
你现在是认定了那是我做的?
她说。
你觉得是我做的,那就当作是我做的好了!
她那夜的言语、神情,至今历历在目,公孙明德握紧拳头,强压住那阵涌上心头的痛楚。她沾了泪的粉拳,曾一下又一下的落在他胸前,纵然如今泪早已干了,但只要想起那一幕,他的胸膛仍会隐隐作痛,仿佛已被她的泪水灼伤。
严燿玉看着公孙明德的神情,再度叹了一口气。
“公孙,你聪明一世,但遇上这女娃儿,却也糊涂一时。”旁观者清,他早看清这对冤家,在次次争斗下,滋生蔓长的情愫。“你是动了真心,才会乱了分寸,对她下这么重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