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坐在床,窗外,几颗星子在夜空闪动。夜虫啼叫,远处还有垃圾车俗气的音乐声响着。
小君拿出手机,注视萤幕,叫出通讯录,在这个夜晚,一一地,删去杨美美的电话,删去张天宝的电话,删去黎祖驯的电话……
同时也删去脑海里情人说过的话,删去曾经肌肤相亲悸动的感受,删去第一次见面时他玩笑的冲浪邀请。刚去听见SexPistols歌唱的震撼感,删去了蓝天白云下,第一次踏上浪板的欢笑,删去了他们排队买胡椒饼窝在庙前吃的快乐,删去在监理所她骑车路考他紧张的加油声,删去了曾经衣服有着的熊宝宝的香味,删去所有关于爱的记忆……
删去这些以后,她变成个很空的人。她走出房间,坐在钢琴前,十根手指,轻轻地,轻轻地触上白键,然后,很轻易地,像十根手指有自己主意,默出之前怎样也弹不好的“悲怆”。
江天云在房里听见了,本来在整理行李,忽地顿住手势,皮肤泛起疙瘩,昂起下巴,闭目凝听,衬着这“悲怆”的琴音,彷佛墙龟裂,四面八方渗出洪水,淹没一切,埋葬全部,玉石俱焚的绝决,到飞灰烟灭的死寂,能让“悲怆”营造出这种氧围,感觉上弹琴者,在这曲中,似已轰轰烈烈死过一回。
是小君在弹琴吗?
棒壁房间,美美趴在床,听见琴音,也悲怆得泣不成声。她好委屈,正伤心,手机响了。看见来电号码,美美绷直身子,忙接听--
“你在哪?干么消失啊?我们都在找你。”是黎祖驯。
“妳方便下来一趟吗?我就在楼下。”
美美抓了钥匙,冲下楼。乍见黎祖驯,她惊骇,差点认不出他来。
街灯下,老树前,他站在那里,肤色更黑,浑身泥尘,像刚刚从很远地方历劫归来,背上驮着登山的大背包,穿军式褐色卡其服,看见美美,摘下嘴里含着的香烟,弹掉烟灰,朝她苦涩一笑。
美美惊讶,他不就是消失了几天,怎么那双常闪着幽默光芒的双眼,如是沧桑?
她问:“你去哪了?怎么弄得像去打战?干么都不跟我们联络啊?”
他叹气,又苦笑,一言难尽。这几天拉着父亲跑得很远,可每坐一程车,上到某地,又冲动得想回来,人往前走,心却直后退着。几天下来,内心里,像有锯子锯着心房。
“我想拜托妳一件事。”黎祖驯从口袋里拿出信,交给杨美美。“请妳一定要交给小君。”
“喔。”美美问他:“你真的拿了小君家的钱吗?”
“是啊,两百万。”他笑了笑,大方承认。
“真的?”
“真的。”
“为什么?”
“贪财。”
美美傻望着他,他说得自然,但谁晓得他是不是开玩笑呢?他贪财?他有这么虚荣势利?
美美转告他:“小君明天就要去维也纳,短期内都不回来。”
“唔。”
“你们真的要分手?”
“对,要分手。”
“啊?”美美雀跃,她有机会了,可同时,又很矛盾地替好友难过一下。
“不过,我后悔了。”
咦?美美呆住。
黎祖驯苦笑。“不管是把自己搞到很累,还是将自己放逐到很远的地方去,就是没办法不想她,还发现我记忆力很好,跟小君的事每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所以你到底决定要怎样?要不要分手?”
“妳把信交给小君,她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就拜托妳了,可以吗?”
“没问题。”
黎祖驯拎起行李袋,甩上肩膀,走了。他的影子,曳在地上,显得好落寞。
美美转身奔回家,进到客厅,心狂跳,拿起电话,拨给小君,电话响了好一阵,对方才接起。
“妳还有什么事?”看见来电是她,小君口气冷淡。
美美乍听见这刻意生疏冷酷的问话,手中信,猝地揉紧。她脸一沈,本要转达的事,忍住了。
美美问她:“我再问一次,说要绝交是真的吗?”
“对。”
“好极了。”喀,杨美美挂电话,撕开信封,甩开来看。
还没看清楚内文,先闻到一股混着泥,山林野地才有的气味。白色公务用的A4纸张,几处沾了土色污泥,大概是掉到草地上碰脏的。还有几处,有水渍干掉的痕迹,可能是被雨珠或露珠吻过了。可见这信跟着写信人,经历了好一段沧桑遥远的旅程,信中每个字,都狂放粗野,奔放热诚。
江小君:
想通了,就觉得,妳没什么了不起。
苞其他女人一般,眼睛鼻子嘴巴,又不走最漂亮。我跟妳分手,随便也可以交到比妳更好的。
所以,我干么跟妳恋爱?搞得大家那么累?
苞妳妈碰面后,隔天和我爸去旅行。我们攀登合欢山,在草地露营,迄都因为我想避开妳。一路上每天都骂妳,一天骂几回,痛快!连带也骂透妳那个眼睛长顶上的老妈。到了晚上,睡了时,马的,我想着,妳这家伙,现在不知道在干么咧?我知道我这骂妳又想着妳的行为很愚蠢。
今晚,我们在合欢山顶扎营,天空很多颗星,没想到我有高山症,呼吸固难,躺在帐棚,我爸去找木材生火,这里空气太稀薄,我头昏,一定是我头昏,才会分手又给妳写信,觉得妳好像就坐在对面,带着那种有点愚蠢的害羞的笑。
般不好我会因为高山症死掉,那么有些事我一定要跟妳讲白了。
那天早上,妳妈弄到我的电话,约我见面。本来我就想着要和她见面,谈谈妳的事,正巧她打来,我就答应了。没想到见面后,她拿两百万支票要我跟妳分手。
我很火大,收下支票,回头就捐给慈惠育幼院,就是那家带妳去过的孤儿院。我没想到,妳家这么有钱,妳妈有钱到可以花两百万干这么无聊的事,而慈惠的小朋友,只差两百多万就可以修补破旧的宿舍。两百多万竟然募了两年都没募到,不捐白不捐,我捐了。
至于妳妈要我答应她的那些事,本来我就想那么做了。赴约前我就想清楚,要跟妳分手,我看得出妳还是喜欢弹钢琴……妳否认,是因为害怕分离。我担心妳对我好,是因为恋爱的经验太少。而我谈过那么多次恋爱,经验比妳丰富多了,所以我很清楚自己对妳的感情到什么程度,我没糊涂,很确定自己真的想要妳。
如果妳为我放弃出国,违背自己,当个速食店的服务生,还假装做得很开心,也许几年后回头看这一段,会觉得傻,到时我会自责,而时间过去妳来不及从头。
我们之间一定要有人硬下心,避不见面,妳才能下决心出国。
小君,这样说也许很扫兴,但成天腻在一起谈恋爱,等于埋葬了妳的未来,毕竟妳还那么年轻,该去看看这个世界,不是沈溺在两个人的世界。
在妳完成课业前,我不跟妳联系,妳也找不到我。我不再出现妳面前,我很清楚每次只要一碰面了,我们就会变得很软弱,哪里都去不了了。
假如妳觉得我还是最好的,在四年后的中秋节,2503房,我等妳。
至于那两百万,妳跟妳妈说一声,她要是愿意捐出去,我替育幼院小朋友谢谢她。她如果反悔,票期没到,可以选择止付。
小君,不是我不爱妳,而是我们爱的时机不对,才有那么多压力。相信四年后,我们会是另一种局面,所以不用急着为我放弃一切。我愿意等妳四年,学成回国。这四年,心中位置,只留给妳。这是我对妳的承诺。所以妳安心求学,带着我的祝福,好好努力,我等着相聚,我是说,假如妳有爱我到那么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