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他把车子停靠在重新大桥的堤防边,拉着她往上走。适逢枯水期,河堤下不时传来低低的虫鸣。
“没来过这种地方吧?”他掏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地吸入喉底,待烟头闪着一抹红光后,便将之狠狠抛向河中。
安采妮局促不安地随他坐在河堤上,呆呆望着天际眨着倦眼的里辰。
沉默不知多久,他突然口气正经的说:“我们结婚吧。”
“不再多作考虑?”她希望他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作下决定,千万别反反复复,害她在永安抬不起头。
“废话少说,”他抛给她两道锐利的目光,“该考虑清楚的是你不是我,在这场游戏中,你是贪得无厌的庄家,我则是心存侥幸的赌徒,最有可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而非皆大欢喜。”
安采妮静静听着他怒喝,俏脸上波澜不生。
睇着她的眼,阿忌霎时语塞,那是清澈得像两泓深潭般的水眸,世界倒映在她的波心,宁谧、安详,不带一丝情感。
她握住他的手,“无论结果将会是如何,我都得谢谢你。”
她的手比凛冽的寒风还要冰冷。
是出于单纯的同情吧,他伸出猿臂,暂时把胸膛借给她取暖。
而安采妮是个很不知好歹的女人,犹豫了大半天,才勉强接受他的好意,靠他一下。
“平常我对女人是没有这么好的。”他楼着她柔软的身子,很悲哀的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肩头轻颤着,呼吸不顺的说:“抱歉,我只是不习惯和别人过度亲近,除了我妈妈,没人这样抱过我。”
“你爸爸也没有?”不会吧,她可是安老头的独生女耶。
“没有。在他眼里,我是四年前才开始存在的。”没有哀怨和不满,只是平铺直叙。可她的表情寒冷得令人心惊。
“那么坏的爸爸,以后我们不要孝顺他。”阿忌很义气的跟她站同一边。
“好。”安采妮跟他击掌为盟,“我们只要夺他的权、争他的利,然后一脚踢开他,看都不要看他一眼!”
瞧她愤恨到眼氏迸射出火光,阿忌的心一阵冰冷。眼前这张绝美如天使般的容颜,却有着比蛇蝎还要歹毒的心。怎么会这样?她口中那个人毕竟是她的父亲呀!
※※※
孟冬的夜来得很早,才五点多,天空已逐渐昏暗。阿忌一走进父亲的房间,便闻到淡淡的草药味。
此时许沁雅正接过菲佣玛莉堤丝手中的汤碗,坐在床沿,一匙一匙的把药喂进半坐起的林镇福口中。
阿忌于是伫立在门口,悄然观望父母间的情深意厚。尽避老爸不认同他的舞蹈生命让他很不爽,但他对妈妈始终如一的情分,却是相当难得。
“豹仔,你回来了?”许沁雅没有回头,但明明是在跟他讲话。
“唉。”他来到父亲床前。“爸,感觉有没好一点?”
林镇福要妻子帮他把眼镜戴上,“公演完了?”他答非所问的盯着阿忌。
“加演十二场,然后——”
“算了,当我没问。”林镇福稍纵即逝的慈蔼全数隐藏到两只镜片后。“出去吧。”
永远都是这种开头、结尾。阿忌烦闷地撇撇嘴,杵了一会儿,才说:“我请叔叔一起去跟安伯伯提亲了,最快月底可以举行婚礼。”
“决定了!”许沁雅大喜过望,满脸欣然。“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也没先跟我们说一声?”
“本来想给你们一个惊喜的,可你看爸,当我仇人似的。”
“胡说,我只是累,不爱说话不行吗?”林镇福挣扎的坐了起来,眉眼含笑的瞧着儿子。“见过安采妮了?我早说过她是人中之龙,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女孩。”
是是是,你眼光好,你厉害。阿忌打了一个特大号的哈欠,企图结束这个不想多谈的话题。
“结婚后,你舞就不跳了吧?”
林镇福这句话把他硬生生地从门口拉了回来。
“刚好相反,国外演出从十二月开始,所以一结完婚我就要飞往纽约。”
“混帐!”林镇福的脾气说上来就上来。“你当人家安采妮是谁?由着你胡来!”
“别光火,”许沁雅急着安抚丈夫。“孩子已经这么大了,你好好跟他讲,他会听的。”
“听?!他如果肯听,我还需要——”一阵急咳阻断了他火力强大的怒吼。
他反身紧紧掐住因关心而上前的阿忌的双臂,使力的摇晃他。
“我警告你,假使你敢对不起安采妮,我、我就截断你所有的路,连九流的舞团都不让你有容身之地!”
阿忌眼中炯炯的火苗随着他不遗余力的恐吓烧得劈啪乱响。
这是他的父亲,从来不曾试着了解他,就完全否定他的一切。
他扳开他的手,压他躺回床上。
“结婚是我的底线,请不要得寸进尺。而且我宁愿两袖清风,也不要像阿玮那样,天天看你的脸色,承仰你的鼻息过活!”扯开了嗓子,他不得不趁现在把话说清楚,免得将来后患无穷。
林镇福很困惑的偏着头望着自己的儿子,双眉拧得死紧。“难道说这多少人梦想得到的庞大财富对你来说,竟是沉重的负担?”
“请你不要企图将我打造成你的翻版,不要强行灌输我你的思想、你的好恶,请看清楚,你的儿子已经二十九岁了,他要走自己的路,他要完完整整属于他自己。”长久闷在心里的话,一古脑的倾泄完毕,他顿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出去。”林镇福在这个家的权古巴是不容挑衅的,阿忌这番话无疑是大逆不道。若非念及他就要和安采妮结婚,否则他就将他给登报做废,气死他了。
见儿子还气呼呼的杵在那儿,许沁雅赶紧把他推以门外。
“你爸爸的脾气你又不是晓得,”她万分为难的说:“他都已经那样了,你就别再惹他生气,好不好?”
搂着她瘦弱的肩膀,阿忌气恼而内疚地不知说什么好。
“不如,我等结完婚再搬回来住。”省得和老爸天天大眼瞪小眼。
“说到结婚,”许沁雅微笑的牵着他的手,不着痕迹地把话题转到安采妮身上,问:“那位安小姐怎么肯点头了?你们俩不是连见面都不愿吗?”
“女大十八变。”阿忌故作淘气的逗着妈妈。“她现在比以前好看多了。”
“你这孩子,”她笑得很腼腆,“日子看了吗?是不是要先订婚?饭店选了没?女方有没有提出要多少聘金?该有的礼数我们可是一样也不能少。”
“一切从简,能免则免。”
“你说的,还是女方说的?”
“当然是安小姐的意思,”阿忌贼贼的眨着眼。“你不知道人家她有多贤慧,多么深明大义。”
许沁雅显然不太相信他。“我明天打电话给你叔叔,你啊,要结婚的人了,还没一刻正经。”
她说着搓了搓他该整理的乱发,依依难舍的把他推回楼下的卧房。
窗外又开始飘雨了,今夜他思绪格外清明,心绪却异常纷乱。
从小至大,他也曾全心全意相信爸爸是至高无上的领导者,提供给他最优渥的物质生活,也左右他所有的事情。他早该明白,专横的统驭必与狂妄相随,爸爸自认是他生命的主宰,他胆敢不肯听从指挥,就必然要遭到无情的摧毁。
醉心于权力欲的安采妮和他爸爸是多久的相像啊,无怪乎他会钦点她为林家未来的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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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采妮早料到了她所提出的要求,会在永安内部造成巨大的反弹声浪。
第一个不同意安百贤把股份让出来的,当然就是安家的二姨太朱幼龄和她的两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