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床头的闹钟十分善尽它吵死人不偿命的职责,彻天响着尖锐刺耳的铃声,怕叫不醒主人似的吼着。
直到一只肥胖的手神准地将它一掌打趴在地上,解体后不再哀嚎,结束它二十六天的短暂寿命,加入角落那票解体的同伴当中。
生亦何欢,死亦何悲,呜呼哀哉。
“嗯嗯……”床上棉被裹成的一团大白球里透出舒服的咕哝声,蠕动了会儿后又宣告无声,仍是一颗大白球。
磅!房门由外向内硬生生贴上墙壁再反弹,张玉瑛一双火眼金睛瞪着还死赖在床上、蜷成一团的大白球,吸气吸气再吸气,一把火烧在肚子里,降下了温。
而大白球里犹传出不知死期将至的幸福打呼声,更让张玉瑛的火气催谷一成,一步一脚印,烧着勃然大怒走向床侧,猛地把棉被拉开,扯开喉咙大吼——
“要死了妳!都几点了知不知道啊!妳娘我一大早爬起来,衣服洗好晒好、菜市场变过好几圈、老朱的面线也吃了一碗回来,妳还给我缩在这儿当球!都几岁的人了,比隔壁王妈妈的小女儿还不如,人家十五、六岁,每天不用人叫就自己起来,上学从来没有迟到过!妳都二十五岁了,连个工作都没有!”
恨啊!她张玉瑛就只生下这个女儿,为了她,她不知读了多少《育婴手册》跟《如何让你家的孩子成为小淑女》这类的育儿书,巴望着女儿像她一样漂亮又美丽,结果呢?
“呜呜……”想到这儿她就伤心。“妳妈我看的明明不是『养猪大全』、『增胖大补帖』,怎么会把妳养成这个样子?呜呜……”想她张玉瑛到现在还是说腰是腰、说身材有身材,都五十岁了还保养得像三、四十岁,可是她女儿——
“明明才二十五岁,看起来却像个欧巴桑!妳知不知道巷口那个老林上次见到我说什么?他说我这个当妈的这么漂亮,怎么会生出这款查某囝仔,是下是在医院抱错了孩子?我——”
“我起来了……”张芊举起小胖臂,撑开仍然迷糊的蒙眬双眼投降。“妈,我起床了。”
什么闹钟都比下上她娘的MorningCall,她的闹钟不是用来叫醒她,而是提醒老妈来叫她的,百试百灵。
“起床我还是要说!”她上辈子是做了什么缺德事?呜呜,老公跟人跑了,女儿教养成这个德性,真是红颜多不幸啊她!“妳看看妳都几岁了,连个工作都没有,妳妈我有钱归有钱,也是我拚死拚活赚来的,能养妳多久啊?”
“我又没叫妳养我……”张芊嘟着唇嘀咕。
“妳说什么?!”
“没,我什么都没说。”
“没说就好,还不起床刷牙洗脸,准备吃饭!”
“噢。”张芊打个呵欠,搔搔头,乖乖照做。
走进浴室,张芊很难不看见母亲因为爱美而让人在浴室装嵌的全身镜,当然,也很难不看见自己的模样。
她靠近镜子,左瞧瞧右照照,其实她还好嘛——
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嘴巴长在鼻子下面,也没偏到哪儿去,还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不过就是胖了点,一百六十二公分的身高加上六十公斤的体重,说不上胖,只能用壮来形容——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觉得啦。总之,也没严重到哪儿去嘛,老妈大惊小敝什么,天天都要念上一顿,呿。
不过,有件事她老妈倒是说对了。
她,二十五岁,正值青春年华,应该是为未来向前冲刺的时候,可却——
没有工作,在家吃老妈,成为失业潮中的一员、社会的蛀米虫,而且还是颇有分量的那一只。
“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人家我也是有一技之长的嘛,可是工作不给我做,又有什么办法?”
照理说,商职幼保科毕业的她,应该能在幼儿园找到工作才对。
再者,她喜欢小孩,也很能和小朋友打成一片,就因为如此,在认知自己没有本事跟别人在高中、五专卡位——虽然她很会挤公车,却不代表在联考中也能挤上一位——国中时就打定主意要念幼保科,将来当个幼儿园老师,和可爱的小朋友一起玩、一起度过快乐的每一天。
哪知道——
当她从幼保科毕业,台湾的幼儿园已经往双语教学的路上疾奔,速度好比磁婬列车,幼儿园老师不是大学毕业,也要全民英检达到某种程度以上,她这个双语——台语加国语——的人连买车票都不够格,辗转流浪数家幼儿园,只能当个实习老师,要不就是育儿保母,领领单薄的钟点费。
落泪啊……她明明是念幼保科,还是第一名毕业的,却连个幼儿园老师都当不上,呜呜。
一晃眼都二十五了,唉……时势比人强,她能怎么办?
半个月前被幼儿园以“虽然妳很会照顾小朋友,但是在这竞争激烈的时代,小朋友需要更好的教育,在未来人生的起跑点上……”一堆她都忘了一大半的理由给丢出门,回家吃自己之后,她就留在家里当“散户”——闲散没事干的一户,天天被老妈盯得满头包。
砰砰!浴室门传来几声重敲。
“芊芊!妳是又给我睡在浴室里了是不是?!还不快出来,菜都凉了!”
“就来了啦!”张芊打开水龙头,哇啦哇啦,三两下匆匆洗脸刷牙。
一出浴室,张芊真恨不得自己刚才睡在浴室里,这样就不用听她老妈唠叨了。
“我说妳啊——做什么事都慢吞吞,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妳知不知道前几天我到妳阿姨家,那个婉如啊,听说她都要结婚了,新郎还是个计算机工程师,妳知道人家去年年终奖金拿多少吗?听说配股配了一千多万哩!婉如真好命,找到这么有前途的老公,听说还长得不错。”
“是是。”她也不是每件事都慢吞吞,至少,照顾小朋友她一向很勤快。
“说到这个,妳要是再找不到工作,干脆找个疼妳又死忠的老公嫁出去算了,让他养妳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也好过现在这样把妳老妈吃得死死的,每天都要花不少菜钱在妳身上,要是养得出一个漂亮的女儿就算了,偏偏……呜呜,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明明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还当选饼屏东之花哩!我屏东之花的女儿怎么会变成国产小猪,呜呜……好想哭。”
“妳已经哭了二十五年了,老妈。”张芊一点也没感染到母亲的哀愁,手上的筷子依旧动得很勤。“再说,老妈,我这样才能证明妳的厨艺精湛嘛。想想看,妳是张玉瑛耶!是台湾家常料理的代名词哩!看看这糖醋黄鱼,黄鱼的表皮炸得金黄酥脆,里头的鱼肉鲜美多汁,加上妳特制的糖醋酱,甜中带酸、酸中含醋的滋味棒极了,吃起来又酥又软又可口,唔……好好吃。”
没错,她母亲张玉瑛正是台湾赫赫有名的美食料理家,只要说到家常料理,想得到的食谱、美食节目,几乎每个都和她沾得上边。
“真的吗?”张玉瑛又惊又喜。“妳真的这么想?”
“所以啰,我吃得愈胖就代表老妈做的料理愈好吃嘛。”张芊漾起甜甜酒窝,白胖胖的脸瞇起灿亮笑容。
“我好感动噢——”张玉瑛左右开弓捏住女儿胖胖的脸颊,瞬间变脸。“妳以为老妈我这么容易被骗啊?死囝仔,妳老娘我在外面煮得要死要活,妳在家里吃得又胖又壮,妳以为这么说,我就会让妳窝在家里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