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小时的大手术,苏佑非常疲惫,但绝比不上当着全家宣布妹妹濒临死亡更教他难以负荷。
自始至终躲在江国斌怀中垂泪的苏见心和如遭雷击的苏父、苏母,全然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苏母拖着顿时被掏空的身子靠近床榻,茫茫端详着爱女。
原本丽如春花,正值青春灿烂年华的苏映心,于今却被一堆冰冷仪器及层层纱布包裹环绕,毫无生命气息……她只觉心痛如绞,肝肠寸断,豆大的泪珠再也不听使唤地直直往下落……
心心呀——
第二章
痛!
好痛!
痛痛痛!
苏映心觉得全身狂痛着,没有等级之分。她的身躯像被十辆砂石车反复碾压,上至头颅,下至脚趾甲,痛得连申吟出声都办不到,只能拼命地喘气,拼命地渴望,渴望减低疼痛,就算一丝丝也好……
她感觉不出时间的流逝,直到身体告诉脑中枢神经,剧痛才似乎有稍稍减轻的趋势,只剩下颈部灼热的燃烧感,以及手腕处的疼意。
她的意识渐渐明朗,想翻身起床了,她在床上躺得太久,觉得全身骨骼僵硬得有如死尸;口渴的难受也似炭火卡在喉里般提醒着她,该喝水了。
她用了有生以来最坚强的意志力撑开两片仿佛被白胶黏着的眼皮。
是饥渴过头了吗?要不,怎么会看见柠檬?不,那是一个长方形的柠檬色薄纱罩顶。
四柱床上柠檬色纱幔,柠檬色床罩,猛然翻身她对上两只同色系的鸳鸯枕。
她不敢置信地碰了碰额头。没发烧!支起了身体,她又看见自己侧身躺着的竟是红杉制成的红眠床;披着彩缎的桌子、八角的纱窗半垂着竹帘、雕刻精致的梳妆椅及铜镜……最令人奇怪的,还是堂前的白壁上居然贴了一张崭新的偌大双喜字!
这……苏映心狠狠掐了手臂一把,不禁吃痛出声。
“该不是撞车把脑子撞坏了吧?不是,不是,我好得很,所有的事情都清清楚楚记在脑海里,可是,为什么我会待在这莫名其妙的屋子里?难不成这是新式的医院病床?”
新式医院病床?好牵强的解释。她想。
在她缓缓挪移笨重的身子时,才更惊诧地发现自己“老天!凤冠霞帔?”
她紧急冲到铜镜前,一看之下,差点昏厥。
一个身着霞帔,头戴凤冠,珍珠环绕,翠翘加身的古代美女映入眼帘。她披散着一头几乎及地的长发,陌生的瓜子脸,陌生的五官。
到底怎么回事?
苏映心蹙眉,镜中女子也跟着蹙眉;她哭笑不得,镜中女子也如出一辙。
她茫茫跌坐在烛泪燃尽的彩缎桌前,心中的惊惶莫甚于此。
往事涓滴清晰,连微末处她都记得一清二楚,直至摔进玻璃堆的那一刻……一思及此,她捞起了覆地的裙摆,扯高了水袖。全身上下除了手腕传来的疼痛,以及颈部一道明显的红色痕迹外,她找不到丝毫外伤,一点都无车祸迹象。
这个女人不是她。
那张古典婉约的脸,和她自诩现代轮廓鲜明的苏映心差距太大;而且这女人留着一头累死人的超长直发,她自己则从来没超过耳下五公分……反正她左看右看,前看后看,都瞧不出以前她熟识的那个名叫苏映心的女人。
这心是她的,没错,那身体呢?哪儿去了?
她呆坐许久,耳朵才开始接收到屋外哗啦作响的雨声。昏睡时听到闪电雷击的闷响原来不是梦境。她缓步踱到窗旁,撩起竹帘,透过迷蒙的雨丝看出去,是一片花木扶疏的宽阔庭院,庭院中央有道圆形拱门。
她要出去,她想出去,她不愿像只小鸟似地,被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但,首先,是衣服,说什么也不能穿着这件霞帔出去,其重如胄甲,行动极不方便,既然这是房间的话,一定有可替换的衣服才对。
绕了一圈大得不像话的房间,她终于在床头的层层布幔后头找到一组古色古香的四层抽屉柜。一层是白衫,一层是裤子,一层是像外套似的绸缎衣饰,最上一层,是质地细致的棉料衣物。苏映心挑出了几件看起来比较像衣服的“衣服”,但每件几乎都是她身躯的三倍大,而且所有的样式不是盘扣就是系带。让她看了真想放弃。最后,她还是选了一件棉布料的宽袖直襟上衣配黑色长裤,躲进床里放下了毫无遮掩效果的薄纱床幔,然后专注地拆卸全身累赘笨重的装备。
她望向自己的胸部,简直不能相信它上面只罩着一件老阿妈时代的肚兜,之后身无寸缕!
她诅咒了一声。这次学聪明了,直接从床头掀开布幔,一伸长手就拿到了另外一件棉衣衫。但是,揣量了半天仍想不出把这件衣衫变成的办法,正当气馁的时候,她妙眼一瞥,瞥见那层层如云飘逸的薄纱。嘿嘿!这薄纱又软又轻,看起来又干净……
“没人吧?”她一身利落打扮,踮高脚跟拉开门把,探出头。屋外湍雨了无痕,三月的晴空已无半厘黑云,庭院被雨浸洗过的青翠正饱含着露珠展现在她面前。
她眼睛一亮,首先入眼的是堂前彩绘木柱上排列的两盏绣花罩子宫灯,底座的流苏随风微漾,竟有说不出的好看。
赤着脚,她踩上仍带湿意的石片走道。
她放任直觉牵引步履,因为自己根本不知何去何从。
这是一所超乎她想像之外的宅第,拿她父亲一手规划,而且引以为傲的透天宅子和这里相比,简直成了班门弄斧之作,遑论她尚未履及的地方!单单廊、轩。
庭、榭、阁、楼就逛得她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她所经过的每一处都是精雕细刻,美得教她仿若错觉。
一直希望遇见一个人,随随便便,只要是个人就好,只要能告诉她究竟身在何处!
但,她偏偏遇不到任何人,就像处在只有她一人的梦境般。唉,也不必诓骗自己是在梦境了,有哪个做梦的人能感觉到肚子饿得直像火在烧?她相信现在的自己饿得可以吃下两份麦当劳的炸鸡全餐。
就把它当作梦里的自力救济——她得救救她的胃肠,尽避是不礼貌的行为,她还是推开了眼前这道门。
“哇噻!”她不禁月兑口而出。
这真是一间陈设非常讲究的屋子。四壁挂着宋人的字画对联,地面铺着长毛的织锦地毯,桌案上摆了文房四宝、古代的铜鼎,一切布置得井然有序,十分雅致。
砚台上横卧着一枝蘸饱墨汁的毛笔,而白玉的镇尺下压着一张横轴宣纸,洁白的纸上有个写了一半的字,由此可知这屋里方才是有人在的,但不知何事使得主人仓促离去。
苏映心略略扫过华丽的床幔,须臾,她的注意力便被桌上的糕饼点心吸引住了。那一碟碟看起来精致可口的小点盛放在上好的瓷器内,瓷器的口缘还镶有彩绘的花草呢!
她数了一数,有十二个小碟,是成套的大餐哩!立刻老实不客气地又抓又吃,恨不得有个口袋可以将这些从来没吃过的糕点带走。
“酷毙了!”终于,她填饱了胃口,想也不想便将油腻的双手朝裤管一擦,踱向书桌。书桌旁的一面墙上全是线装书,她随意抽出一本。
“孙子兵法”,她看了好久才认出这四个字。内容也是用毛笔写的篆书,每一页都圈填了密密麻麻的朱砂眉批,看来,这书斋的主人倒像有点墨水的样子,不是装来唬人的。
放回那本书,她拉开桌前的太师椅坐了上去。望着眼前可算白净的宣纸,心底那股创作的蠢蠢欲动着……反正在这像一座空城的宅子也找不到可打发时间的事来做,她如此告诉自己,既然理由充分,她就拈起笔管,肆意地将方才在外瞧见的景物搬上纸面。她主修的是药剂学,兴趣所在却是美术,她擅长的是油画,至于水墨则只能算是涂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