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澄澈清亮却疑惑陌生的眼神,夏迎春顿时像捱了一记闷棍,身子晃了下。
文无瑕本想伸手扶住她,终究还是戒于男女大防,仅是瞥了一旁看傻了的婢女一眼。
婢女得自家相爷示意,只得上前搀扶住了这个半路胡乱认夫的大胆无知妇人。
夏迎春愣愣地被扶着,一动也不动,一颗心却不可遏止地剧烈颤抖了起来。
他看着她的样子,眼神带着淡淡的好奇、迷惑及不解,却又无比的坦然无畏,完全就是看着一个素眛平生的人……没有人的眼神可以伪装得这么真实、这么成功。
难道他不是始乱终弃,不是狠心相负,他……他是真的不记得她了吗?
怎么会?怎么可能?
她没有说话,没有反应,只是水灵灵的眸子渐渐泛起泪光,似有说不出的凄惶、悲伤。
她没事吧?
文无瑕胸口一紧,心底泛起一丝忧思,却也仅仅止于人与人之间基本的关怀而已。
“不……”她缓缓地闭上了眼。
他一怔。
但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忽地睁开了眼。
他还来不及开口问点什么,下一瞬间,额头已被一股重力狠狠地扫中了!
“叫你忘了我!”但见一个毫无气质的娇小孕妇跳起来狠狠巴当朝宰相的头,身姿之灵活,动作之老练,令在场众人为之震惊错愕。“我叫你忘了我!就你这豆腐脑记性还敢忘了我?宰相是吗?我看根本就是蠢相,你那头衔是花钱买来的是吧?”
文无瑕这一生从未遇过如此怪异荒谬“凶残”的遭遇,风度翩翩的儒雅公子被不由分说乱打一通,虽说不到抱头鼠窜那么难看,也是措手不及得节节败退。
“这位夫人……”被暴打中,既惊且恼的他试图抓稳她的双手,一方面阻止她继续行凶,一方面也唯恐她伤着了自己话说回来,她到底有没有自觉是孕妇?她又哪来这般理直气壮对
他痛下打手?
“放开我们家相爷!”
“大胆!”
“你、你快放手!”
奴仆们惊怒交加地就想冲向前拉住她,可没想到她虽然挺着个肚子,动作却十分灵活,他们又怕一个失手拉扯冲撞到她“手中”的相爷。
“放?放你娘的狗臭屁!”最后,夏迎春终于追打累了,手扶着腰气喘吁吁地停下,娇容怒色半分不减。“本姑娘只用手,还没棒打薄情郎,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
“大胆疯妇,竟敢对我家相爷无礼!”相府的仆奴们迫不及待围上来要押住她。
“都下去。”文无瑕忍着满头满身的疼感和狼狈,喝退众人后,清亮温和目光倏转而锐利十分。“这位夫人,君子动口不动手。”
若非看在她是个孕妇,又口口声声为寻夫而来的份上,他又何至于再三忍让这种种冒犯不敬之举?
“夫你姥爷的!我叫夏迎春!”她怒气腾腾地瞪着他,“好呀你,是不是一句“忘了”就想打发我?到底你当我是白痴还是把自己当白痴?不过看你这表情这神态这眼色,分明就是把我当白痴,才以为用这种老梗贱招烂理由就能把我撇清得一干二净了是吧?”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是惊奇还是钦佩好。
连换气都不用,便能谈言吐字如行云流水,真真非常人所能也。
“喂,你!”夏迎春恶狠狠地对他一勾手指头。“过来!”
文无瑕回过神来,俊雅脸庞一脸警戒,脚下不动。“夫人有话在这儿说便好,文某就不过去了。”
“别以为站离我十步远我就巴不到你。”她眯起眼,杀气横溢。“信不信凭本姑娘一只绣花鞋也可以百步穿杨、取你首级?”
“咳咳!”他被口水呛到,这这这……世上有这种女人吗?她到底是自哪个山寨奔下来的母大王?
所谓女子,当温婉知礼,雍雅大方,谈吐宜人,岂有她这样的?
“再说一句不认识我试试!”她横眉竖目。
“文某确实不认识夫人。”他叹了口气,正色道。
“有本事再对着我肚子发誓说你不认识!”她眼角抽搐。
“文某发誓确实不认识夫人。”他书生意气也拧上来了。
夏迎春瞪着他,一个呼吸、两个呼吸、三个呼吸的辰光,然后慢慢磨起了牙齿狰狞一笑,笑得他莫名脚底发冷。“不、认、识?”
文无瑕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呃……”
“行!”
行什么?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见她一把扯下了腰带,丽色衣衫半松开来,微露出雪色里衣衬裙。
“夫人……请自重。”文无瑕清俊脸庞泛红,立刻背过身去。
“好!既然不认识,那我和孩子死了也不关你一毛干系!”她咬牙切齿,阴恻恻嗓音里依然听得出满满的伤心。
背对着她的挺拔身影一僵,还是没有转过身来,显然深不认为她当真会上演那更老梗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戏码。
直到后方传来椅凳翻倒的不祥声响,文无瑕心一紧,急急回过头来,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喂喂!夫人、姑娘,你……”他慌得七手八脚将她挂在半空中的身子抱下来,一颗心跳得如擂鼓,惊得面色发白。“有话好说,你何至于此?”
“咳咳咳……”夏迎春边呛咳边喘气,泪水都咳出来了。
这无情薄幸的大混蛋,他这是救人还是杀人哪?她本来都算计好了双手紧攒着腰带边缘,只是把脖子那么虚虚一挂做个样子,可被他双臂往她腿上紧抱一拖而下,生生勒得她差点吐舌断气。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吧?!
“你还好吗?来人,快叫大夫”
喉咙痛得似火烧,耳际又被他的吼声震得嗡嗡生疼,夏迎春索性假作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想一声“忘了”便撵本姑娘走,书呆相爷,您还女敕点儿哪!
第2章(1)
颠鸯倒风第二式羞逗樱桃点点红,翻倒了葡萄架。
想她夏迎春,可是石城唯一一间青楼“怡红院”的当家老鸨,自幼承继家业,见过的花姑娘和龟公、寻欢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打小她便是窝在床底下听看上头嗯嗯啊啊咿咿呀呀声,一边啃包子一边画图长大的,多年来培养出了她无比坚韧的心性,极度厚实的脸皮,以及没有尺度、没有羞耻的本领。
是故,才能以十五岁清白佳人之身,两年来率领一干花红柳绿姑娘,在南来北往商潮热点的石城小镇上站稳脚步,为众多商客提供最温馨最火辣辣的销魂服务。
可连样一个恣意不羁、无形无状的她,偏偏栽在了他一个温雅可人的文弱书生手里。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夏迎春在心底冷笑着,紧闭双眼,面上还是装作人事不知的样子,只竖起双耳倾听四周动静。
“大夫,她怎么样了?”那个一贯文雅的声音透着一丝关切。
死家伙现在装什么纯情装什么关心?刚刚想跟他相认,需要他关怀的时候都干啥去了?
“咳,回相爷的话,夫人是干活旺盛了些,没有大碍,吃几帖药静养几天就没事了。”老大夫听似正经八百的医嘱里,完全掩饰不住想打探绯闻的热切。“敢问相爷,这位夫人是您的”
“大夫这边开药!”管家凶巴巴的声音横插一杠,显然自家相爷进入被侮辱被诬蔑的程度已经到达他无法容忍的地步。
“请!”
夏迎春心中的冷笑更深了,当这样就可以只手遮天了吗?
然后又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离去,屋内回复静谧,静得仿佛只有听得见她自己的心跳声。
耶?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