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深更,连梆子都不响了。因为天气太冷,打更的老头子也贪蜷在硬棉被里,求得一夜暖和。在这大雪纷飞的冬夜里,浑身袄衣破破烂烂、补丁无数的戴燕娇紧紧握著破了一角的碗,蜷缩在客栈门外一根柱子底下。
好饿……好冷……她小小的脸蛋被冻得一阵青一阵白,已然没有知觉的小手满是冻疮,只要稍微一动,就会绷裂开来,流出红黑相混的浊血,好痛……
她已经三天没有半粒水米下肚了,而三天前,和她相依为命的老乞儿爷爷将最后一块硬馍馍给她以后,就断气了。乱世人不如太平狗……她悲伤的大眼睛里已流不出任何一滴泪。
戴燕娇没有把硬馍馍吃掉,她将它安放在老乞儿爷爷破烂的衣怀里。
“乞儿爷爷,您就带著馍馍去吧。”她喃喃,喉头苦涩地紧缩成一团。
不知是谁都过她的,过世的人身上得带点玉石或珠宝,将来转世就可以投胎到富贵人家,再不必受苦了。她没有玉石,没有金银好为乞儿爷爷送终,但是带著馍馍,就算不能投生到有钱人家,至少也有会有口饭吃,不愁温饱吧?
世道太乱,饿死的比冻死的多,可是当她行乞经过官府衙门,或是大户人家窗户下时,还能闻到香喷喷的鱼肉香气,还有人在行酒令划拳,热闹非凡的声音。活著的声音,能吃饱的声音……生气勃勃的声音。
她已经蹲在这里很久很久了,客栈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她嘶哑著声音乞求著施舍一口饭,没有人听得见她,也没有人理会她。
也许她已经不属于活著的声音了,她的一只脚已踏入鬼界幽冥中,也许再三天,甚至不到三天,她就会像乞儿爷爷一样无声地死去、消失。
她冰僵得连瑟缩发抖的力气都没有,直到一颗冒著热气的大白馒头出现在她碗里。
戴燕娇以为自己饿疯了,饿傻了,饿到出现幻觉了。可是伴随著那绝不错认的而香味飘来的,是一个她生平所听过最悦耳动听的含笑声音——
“小妹妹,发什么呆呢?你不爱吃馒头吗?”
她僵硬地抬起头,望入了一双深邃又温柔的笑眼里。是神仙!面前这年轻潇洒英俊的大男孩,肯定是降世来救苦救难的神仙,也许是乞儿爷爷说过的八仙传奇里的蓝采和,再不就是佛祖座前的金童……
“如果你不爱吃馒头的话,那么就跟我进客栈里去喝碗热腾腾的香浓牛肉汤吧。”戚东方蹲子,双手抱臂,亲切地对著她笑,“暖暖身子也不赖,你觉得呢?”
这小泵娘虽然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但是晶莹如玉的小脸仿佛雪地里绽放的一朵昙花,而且是勇敢的、坚强的昙花。
她的眼神仍然清亮有神,她眸底的灵魂依旧对人世充满了盼望……就冲这一点,他喜欢。
“你愿不愿意跟著我,有汤喝汤,有饭吃饭?”他笑吟吟的问道。
戴燕娇还以为自己连耳朵也冻坏了,出现幻听。
“不愿意吗?”他有一些小小的失望,笑叹了一口气,“好吧,我也不能强求,这儿有包碎银子先给你度——”
“好。”
戚东方一怔。
“好,我跟你,”她终于开口了,尽避冻得贝齿咯咯作响,声音依旧清脆,“有汤喝汤,有饭吃饭……恩公。”
“我不是恩公,”他露齿一笑,“我是少爷。”
从那一刻起,戴燕娇便成了他的小娇儿,从此后,她的心、她的命、她的身体、她的灵魂,统统都交托在这个少爷手上。
转眼八年了,“少爷……少爷……”
戴燕娇在意识即将飘散之际终于想起了自己这一生的使命……不,她不能死,还不能……少爷需要她帮忙完成大事……她不能死。
她挣扎著,痛苦地举起虚软的手臂,将掌心里的赤火药丹塞入了嘴里。
还有十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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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薛君仪只是受了惊,跌疼了小罢了。在戚东方一番细心安慰之后,她总算停止哭泣,可大眼睛里仍盛满了害怕和委屈。
“嫂嫂很讨厌我吗?”她惊悸犹存,小小声哽咽,“戚哥哥,我真的很讨人厌吗?所以哥哥才不喜欢我,连嫂嫂也讨厌我……”
戚东方凝视著这天真浑然未凿的小女人,她的喜怒哀乐是如此单纯而明显,不禁心一软,怜惜地道:“傻瓜,你怎么会讨人厌呢?我最喜欢像你这样天真可爱的小泵娘了,没有心机,没有算计,你像是浊世里的一朵小铃兰,未蒙汛染,我喜欢你。”
“真的吗?”她睁大滚圆的大眼睛,感动地望著他。
“真的。”他笑著轻抚她苹果似的脸蛋。
“可是……可是你们男人都喜欢像嫂嫂那样绝世的美人,”薛君仪咬了咬下唇,嗫嚅著,又想哭了,“像哥哥就是,我敢打赌,嫂嫂一定会先向哥哥告状的。”
“她不会。”他向她保证,柔声道:“动手的人是她,她不敢恶人先告状的。”
“真不会吗?”不知怎地,她总觉得那个清丽绝伦的嫂嫂有种说不出的……阴森,她越想越不安,“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戚东方陡然警觉,不动声色的问:“什么样的不对劲?”
“我是不懂他们爷儿们的事,可去年哥哥差人行拜帖给战云帮,还给打了回票,爹爹今年才从往日官场上的旧友那儿牵了线,又和战云帮攀上关系,据说冷帮主还是不冷不热的,怎么这回会主动把妹妹送来,说是要和侍剑山庄联亲呢?”她思索著,纳闷地道。
丙然,当局著迷。旁观著清,正如两大围棋高手对弈攻防之时,反而教个旁观小童一语道破玄机。虽然相信主子已布置妥当,没有丝毫缺失遗漏之处,他还是不能让她一时无心之言,点醒了侍剑山庄这对精明如狐的父子。
“小仪,你真聪明,”戚东方笑了起来,灼热的目光盯得她浑身发烫,心儿坪坪跳,“懂得居安思危,只不过……”
“不过什么?”她被他赞美得心底喜孜孜,忍不住问。
“你漏了一个最重要的地方,天下局势诡谲万变,昨日的敌人,可能变成今日的朋友,值此乱世,弱肉强食,谁都想拉拢越多势力越好,倘若我是战云帮,多一个侍剑山庄为友为亲,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薛君仪听得满脸崇拜,“戚哥哥,你真了不起!你怎么能想得这么深入、这么透彻啊?对对对,战云帮要和我们攀亲带戚,肯定是为了这个缘故……只是,我还是讨厌嫂嫂,她对我坏。”
他眼底笑意更深了,抬起她的下巴,坏坏道:“有我对你好,不够吗?”
她脸上涌起两朵飞霞,“哎呀,人家不来了啦。”
拥著怀里柔软的小身子,他唇上笑意荡漾,可不知怎的,心里却觉得空空的,有些怅然若失,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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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燕娇越发清丽消瘦,所以当她演起楚楚可怜的角色时,分外令人怜惜到了骨子里。她一身雪裳如仙子,眉间却蕴含著一抹挥不去的轻郁。
“薛伯父,”她姗姗婷婷地伫立在画栏畔,回首忧伤地望著薛成襄,轻咬下唇,未语先叹息,“我想……这门婚事还是请伯父和薛公子再三思吧。”
薛成襄原本呆呆地,完全被未来儿媳那凄艳动人的气质蛊惑了,闻言不由得一震,“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是不是君梦待你不好,惹你生气了?”
“不,”她欲言又止,凭栏望著满池莲花,眼圈儿已有泪雾隐隐,“薛公子待我很好,对我处处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