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义沉吟不语,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回复。
“女儿与斩离将军,素昧平生,虽然明白爹爹是为女儿着想,才会远至辨恶城为女儿找寻佳婿,可您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做实在太冒险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请斩离,春日之后先至我城!”慕义道:“为爹的岂会害死自己的女儿?我的用意,难道妳也不清楚吗?况且历届织云城主,多有至其它邦城为织云女择选佳婿的做法,我这么做并无不妥。”
“可女儿不明白,”织云诚实地说出心中的话:“您为何如此有把握,认定斩离将军来到织云城,一定会爱上女儿?”
“这是天命!”慕义沉声道:“妳要嫁的男人,必须具备守候织云城的能力!历代织云女,生就倾城倾国的美貌,为的,就是要缚住英雄的心!”
织云无言。
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如何。
然而,因为容貌而喜欢她的男人,会是真心爱她的吗?
“爹也是男人,知道男人要什么样的女人,我相信,只要斩离亲眼见到妳,他必定不可能不爱妳!”慕义斩钉截铁地道,并且继续往下说:“此事不必再议!妳的心思爹很清楚,但那个男人,他只不过是一名浪人!妳很清楚,他不可能带给妳幸福,更不可能保护织云城!”
织云苍白地面对父亲。她答不上任何一句话,因为父亲说的,全都是道理。可这道理太沉重,沉重地压在她柔弱的肩膀上,却没有任何人问过,她是否能够扛得起?
“妳应当明白,自己不是普通女子。尚幸,从小到大,妳都不曾让爹担心过,往后我希望妳仍然保有理智与聪慧,做正确的决定,不要辜负爹对妳的期许,更不可有片刻私心,将织云城民的安危抛诸脑后。”他继续晓以大义,劝诫织云。
然而织云却摇头。“不,这回,女儿恐怕您是错了。”
第一次,她违逆了父亲。
慕义脸色一变。
织云抬起水润的眸子,温柔和煦的声调,却很坚定。“女儿只是一名普通女子,只有普通人的需要,普通人的感情。”
用“私心”二字来约束她,让她好累,好害怕。
因为管不住自己的“私心”,她开始害怕父亲的道理,害怕面对心中那蠢蠢欲动的感情。
慕义凝视女儿。“妳大概不知道,近日爹正为索罗国要粮一事,为我城的安危而忧心。”
他忽然提及此事,阴沉的神色已经抹去,面对女儿,换作忧虑的面孔。
“索罗国?难道爹爹今年未贡粮草?”织云怔然问。她不明白,为何父亲会忽然提及此事。
“今年岁粮早已出贡,这已是索罗国今年第四次,与我城索要粮草。”
织云心头一紧。“原因是什么?中土已十年没有灾荒,理应不需屯粮,难道索罗想打仗?”
慕义瞇起眼。
他知道女儿向来聪明,却也没料到,织云能一下子就能想到关键。
“此事尚不明朗,总而言之,为父是要让妳明白,近日让我忧心的事很多,妳是爹的女儿,应当体恤为父、为城民设想,这是妳的责任,也是妳的义务。”
织云垂下眸子,沉默以对。
“这件事不要再提,以后妳也不能再去见他,那么为父就不追究,他将妳私带出城的罪过,明白了吗?”慕义道。
织云不语。
“明白了吗?”慕义沉声再问一遍,决心得到女儿的允诺。
“是,”织云的声调,低弱得可怜。“女儿明白了。”
“好了,妳下去吧!”慕义挥挥手,神色显得有些疲累。
织云转身,在小雀的搀扶下,缓慢地离去。慕义盯着女儿的背影。他其实并不担心,乖巧的女儿会背叛自己,他知道只要以大义晓之,善良的织云终将会屈服。
现下,让他心里忧虑的,不是一名奴隶能掀起多大波澜,而是索罗国的企图。
向禹已提醒他,索罗国另有所图,而织云城虽丰饶富裕,然而除了粮草,再也没有其它,令中土邦城图谋之事,除非——
慕义瞇起眼,握紧拳头。
他知道,女儿的婚事必得要尽早办理,而且是越快越好!
他发现马尸,在马场外围半里。马的咽喉被咬断,死后被拖行一段距离,在密林中被啖食,尸身只剩骨架与少许血肉。
障月蹲在马尸前。
他发现几枚不属于死马的蹄印。两爪,方蹄,牛掌大,不是任何已知的牲畜。他冷沉的目光朝前搜寻,看到蹄印绵延,往林内深处而去。他慢慢站起来,回到矮屋,取一柄长刀,再回到马匹陈尸现场,然后循蹄印往密林深处而去。
第八章
三天来,织云脚踝的伤已复原。但她还是一整天坐在窗前,眺望窗外的锦缨花,从早到晚,握着胸前那块血玉,又开始不吃药。
小雀进屋,见到桌上的玉杯仍盛着满满的药液,她开始担心。
“织云姐,您为何又不吃药了?”小雀问。
“吃与不吃,不都要死?”织云喃喃答。
小雀屏息。“小姐,您为何要这么想呢?倘若您愿意吃药,至少还能多活上许久,您又为何不肯吃药呢?”
“多活上许久?”织云抬眸凝小雀。她笑了。粉女敕的唇,笑意好浓,可眸底,只有悲哀。
“小雀,妳告诉我,活着,有什么意义?”
小雀愣住。“织云姐,您究竟在说什么?”
“小雀,妳有喜欢的人吗?”她忽然问,声音轻飘飘的没有着力点。
小雀脸孔微红。“我、我哪有什么喜欢的人呢!”她嘴里这么答,脑子里想到的,却是城里打铁铺的张二哥,她没对她的小姐坦诚。
织云默默凝视她的脸。
小雀脸颊上两朵红花,已不言自明。
“人活着,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能喜欢自己喜欢的人,那么,像我这样本来早就该死的人,又为什么要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呢?”
“织云姐!”小雀瞪大眼睛。“您怎么又说这样的话!”
“我有病,小雀,妳很清楚。”
小雀噤声。
“小雀妳觉得,我很可怜吗?”小雀又答不上话了。
“妳心里一直在可怜我,是不是?”
“织云姐!”小雀摇头。“我求求您,别再问这样的问题了!”她皱着脸,因为这些问题,她一个都答不上来!
织云又笑了。
这回她的眸底,竟稍稍有了些许笑意。
“小雀,妳害怕吗?”她又问。
“织云姐?”这回小雀皱起眉头。
“妳关心我,所以害怕我出事,对不对?”织云微笑对她说:“可是好奇怪,我自己,却一点也不害怕。”
小雀睁着眼,不知如何回答。
“即使明天就要离开人世问,我却连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只有……”顿了顿,她垂下眸子淡淡地说:“只有一点点遗憾而已。”
小雀皱着眉,端起桌上的玉杯。“织云姐,不管您害不害怕,可小雀害怕呀!您就当做有病的人是我,小雀求您喝下这药好吗?请您不要让小雀难过,让小雀担心了,好吗?”
织云凝视小雀好一会儿,终于,她伸手取饼玉杯,喝下药。看着小姐喝光杯子里的药水,小雀吁口气。“我没事,妳去忙吧,不用管我了。”织云抬起眸子,没事一般,纯稚地朝小雀微笑。
那笑容美得不属于人间。
小雀愣了愣。“那我先出去了,织云姐,您有事再唤我。”小雀故意把声调放得很柔,像在哄孩子。
她根本不敢留在小姐房里,怕小姐又会对她说些她根本答不上的话!未等织云点头,小雀就匆匆走出房外。
织云看着小雀离开,然后摊开掌心,凝视手上握了一整日的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