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地方有什么好走的?”
“好走,真的很好走。”她一向积极,主动拉过他的手臂,逼得他不得不翻窗出来。她笑道:“你别看我们这附近穷酸,工人住在另一头的通铺里,每到入夜会有小小市集,我请你吃碗面吧。”
东方非知她的用心,要他真的去“体会民情”。他笑道:“有酒吗?”
“有,不过二更后,谁也不准卖酒。若私下贩售工人,一律罪罚。”
“哦?妳订下的规炬,能服得了人吗?”他颇有兴致地询问。
她走出屋外,才朗笑出声,拉着他往另一头微亮的夜街走去。
“一开始当然服不了,如果不是白天有人上工出事,,我也没有想到夜晚的小市集会有这种影响,一郎哥建议由县官发出公文,凡参与治水工程的工人不准饮酒,不过你也知道官僚体制有多陈腐,这里又天高皇帝远的,等公文下来大概也是一个月甚至半年后的事了,所以我一时冲动,一连数天半夜跑去拼酒,谁要有能力喝得跟我一样,隔天还能像我一样精神十足地上工,我愿交出半年薪俸!”
东方非闻言,虽已猜到结果,仍然好奇问道:
“妳自幼千杯下醉?”
“当然不!我只有在怀宁十五岁那一年陪他喝个彻底,那种痛苦我一点也不敢忘。我记得那时被一郎哥训到我这一生再也不想要碰酒,不过自我当官之后,每一天他都逼我喝上一杯,现在虽然我算不上酒鬼,但要灌醉我也不容易……其实,那天我喝到头晕脑胀,眼前跟我拼酒的人是谁我也不知道了,但我很明白我身后有一郎哥跟怀宁,就算我倒下了也不打紧;如果倒下了,也许我就不会那么难受……”她忽然闭眸,笑道:“我心里这么想的时候,就清楚地听见了这江声,这声音真悦耳,每天陪着我入眠,可是,只要一天没有完工,这声音就有可能会成为催魂无常,突然间,我就清醒了。”
“阮冬故,妳是个傻瓜啊。”东方非说道,语气既讥讽又藏着莫名的情绪。
“我是傻瓜吗?没有关系,世上算计的人太多,总要几个傻瓜来平衡的。”语毕,忽然停步,向他深深一作揖。“东方兄,我虽然是个傻瓜,却也不会不明白你看穿了什么,你不当众揭露,冬故在此道谢了。”
她的坦率让他黑眸微亮。那种微微的兴奋感再度盘旋在心上,只有这个阮冬故能勾起他这种的情感,就连任由老秃驴坐大的期间他也没有任何的期待,因为一个人的性子限制了他能作乱的程度,就算将来老国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拉他下台,但阮冬故不一样。
明明他能猜透她的心思,却无法模透她直率的下一步,她的性子硬如骨,即使她的房舍内没有写着“浩然正气”四个字,但她胸怀磊落,无不可告人之事,让他好心动,心动到就算放弃了现有无聊的权力与官职,他也要跟她斗一斗,享受她带来一波波的惊喜与新鲜。
放弃官位?这个想法在他心底滑过并且微讶,随即听她轻喊:
“东方兄?”
他回神,虽然面下改色,/头却还是怦怦直跳着,那种兴奋难以退去,让他彻夜不眠也不会感到任何疲累。
“今我不揭露,不表示未来我不会随心情告发妳,冬故,妳要记得,我可是朝中翻云覆云的东方非,是妳痛恨到手刃也不心软的狗官啊。”
她朗笑了两声。“就算我再痛恨你,也不会无故手刃你,国有国法,如果我无视律法的存在,那跟强盗杀人有什么两样?何况……东方兄,我最近常在想,你到底是不是个恶官呢?你明明没有罪,双手也不曾沾上血迹,只凭喜好做事,迷诱官员贪污搅乱朝纲,同时你也推动了治水工程,一切都是你随心所欲下的产物,如果……”视线从小小的市集移向他,神色带点难掩的迷惘。“如果它日你被斗下来了,那么是谁坐上首辅的位置?”
“绝对不会是正直的官员。”
“是啊,是啊……”她喃喃着:“既然如此,那倒不如让你在朝中继续翻云覆云来得好,是不?”话才说完,忽地被他一把抓住。
她愣了下,扬眉朝他微笑。
“阮冬故!”他厉声大笑。
“东方兄?”她莫名其妙。
东方非内心狂喜,贪婪地注视着她,几乎不愿把视线移开了。他沙哑地说:
“妳可知,在千步廊上第一眼见到妳,我就心跳如鼓,每见妳一次,我就难掩兴奋。直到现在,妳给我的惊喜太多,我几乎要怀疑妳没有让我失望的一天了!”
她讶异,月兑口:“你真这么喜欢我?”
“什么?”
“东方兄……你对我一见钟情?”
“……”东方非看着她,然后再重复问:“什么?”他没听清楚。
“你不是说,你一见我就心跳如鼓吗?这是一见钟情吧?”她腼腆地模模鼻子。“可惜刚开始我认定你只是个搅乱朝纲的狗官,巴不得押你到午门处斩呢!”
“……”东方非缓缓松手,讶异地说道:“是这样吗……”
“唔,我去买碗面吧,东方兄你看起来很饿了,这里的面料十足,你等等。”
东方非目送她的背影走进夜街,一时寻思难定。
一见钟情?
她的脑子在装什么啊?他东方非是什么人物,虽然对她有兴趣到有点喜欢她的地步,但还不至于被迷得晕头转向。
他一见钟情?哈哈,亏她想得出亏她想得出……
细长带点轻佻的凤眸移到市集里的一角。
这小小的市集说穿了,不过是平民商贩兜成的小夜市,多以卖夜消为主,也只有低阶工人在其中热闹,他见阮冬故还在等面?于是举步走向先前锁住的一角。
小小市集里就属这个角落最特别。别的摊子依附程度不高的工人做买卖,在这个摊位却是一名书生在卖字画。
之前他就注意到了,这名书生打阮冬故一来,就开始作画,像在画她……他走近摊位一看,神色立时凌厉,瞇眼注视那幅摊在破桌上的丹青。
“大、大人……”那书生连忙起身,手足无措地作揖。
东方非随口应了一声,状似不经意地取饼桌上的画像打量。
“你在这里贩画为生吗?”
“是,草民入夜之后在此贩画为生。”
“这种小市集是因应工人需求产生,你的画虽好,却不会有人买吧?你白天在做什么?”画,确实好画,好到他从来不知一株野草竟然也能成牡丹。
“草民白天读书,为了求取上京盘缠,所以蒙阮大人照应,夜晚在此作画……”那书生偷偷觑着这名来自京师的高官,他正目不转睛看着画……画有问题吗?
“阮大人如何照应你?”
书生以为东方非是专来视察的官员,连忙道:
“这市集是在阮大人的建议下产生的,白天工人劳动力大又苦闷,城里物价高,没钱找乐子,所以就在此临时搭建了市集,草民原是工人之一,后来、后来……”吞吞吐吐:“草民体力实在不胜负荷,只得白天回去苦读,夜晚才来贩画--”
“好,你这幅画本官买下了。你有火折子吗?”
书生一脸困惑地送上火折子。
丹凤眸再凝望画中人像片刻,深深烙进记忆里,才突地从纸角开始烧起。
“大人!”书生失声叫道:“你做什么?”
“你好大的胆子!”东方非头也没回地说,盯着画中美丽的姑娘逐渐消失在火苗之间。“户部侍郎明明为一男儿身,你将她画成女孩家,你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