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告诉我啊。”她答。想起她家小姐的警告,连忙退开窗口几步,细声道:“夜深了,请苏少爷早点歇息吧。”
苏善玺岂容话不明不白,他开了门,见她直觉回头,视线越过他,无意瞥到他身后的睡房,充满孩子气的小脸一白,迅速调开视线。
苏善玺心中讶异,跟着回头看少昂生前的睡房。十六年来只有他进过这房,也不曾变动过任何一样东西,摆设一如其它睡房,并无特别之处,她吓个什么劲?
“妳瞧见什么了?”
“没……没……”
“妳跑什么跑?”快步追出,见她跑得摇摇晃晃。“妳往哪儿跑?”
“我……我回房,再不睡天就亮了……”
“妳回什么房?回客房,还是主房?”
她停步,不情愿地转身,恼道:“我又跑错了吗?”
苏善玺哼了一声,慢慢走近她。“妳是真装傻,还是假装傻?迷路真是好借口啊,可别告欣我,下午妳也是迷了路才会躲在假山之后。”
“咦?你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假山之后连连发出抽气声。怎么?小孩子没见过大人谈情说爱吗?由得妳这般吃惊的。”
“谈情说爱?你真的是在谈情说爱吗?”
苏善玺心中微惊,见她近乎莽撞地瞪视自己。他露出迷惑众生的笑:
“小娃儿,妳想告诉我,她是我妹婿的小妾,所以与她谈情是禁忌吗?难道妳不知道正因禁忌,这恋情才会更让人迷恋吗?来,告诉我,方才妳瞧见我房里有什么了吗?”
话题突转,让她一时转不过来,只能顺着答道:“没有什么啊。”
“妳吓得转身就跑,怎么会没有什么呢?”他笑得很迷人,像他迷人的笑只为她绽放。“来,小女圭女圭,妳告诉我,妳瞧见了什么?我曾听人说过,曾经濒死的人再复生,会见人所不能见的东西,好比──鬼魂,妳是不是瞧见一个女鬼?差不多十六、七岁,蒙着面纱──不,也许她不怕有人瞧见她了,所以没有蒙着面纱,她的脸有些麻子──”还想要具体形容,忽见她细长的眸里滚下泪来。
“妳哭什么?”
“我……我在哭吗?”用力抹了下脸颊,果然湿答答的。“我……只是觉得心好痛啊──”为什么痛呢?看见他虽笑,笑意却没有传达到眼里,笑容在,却是没有心的笑,让她心中涌起莫名的难受。她含泪注视他,哑声问道:“我看不见你的笑,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蹧蹋自己呢?”
“妳在胡扯什么?”
“你恨颜起恩吗?”看着他极力掩饰的脸,心里无由来的就是知道,嘴巴不受控制地说道:“你恨他,很恨很恨,是不?所以不惜冒着毁自己的声誉,去勾引他的妻妾。你要他活在怀疑、妒忌,却又不敢与你对质,只能像缩头乌龟一样仰赖你的鼻息──为什么呢?”脑中一片混乱,突地,又想起了他不曾在其它人面前亲热地喊“起恩”,而是“妹婿、妹婿”地叫着;又,他虽是颜起恩的大舅子,来到颜府里探的是表妹而非亲妹──方才他又提起有没有见到一个十六、七岁的鬼魂──剎那,了悟的光从混乱的思绪中飞出。
“你妹妹死了?”
忽地,静默。
他瞪人的眼光像要吃人,却不说话。一直一直不开口,只是瞪着她。
“是谁在乱嚼舌根?”夜色里,他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妳只是个婢女,是在厨房,还是在哪个下贱的地方听到这些无聊的消息?”
“我一直跟着小姐,没去其它地方。”
“那是谁买妳来跟我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要我放过他?”
“没……都没有……”就是因为没有,所以心里才疑惑啊。才见他一天而已,至少,在她重新修正记忆时,他在她空白的脑中只能算存在一天,为什么知他甚详?
甚至,下午偷听他与另一个女人状似打情骂俏时,她也不想听、不要听,摀住双耳,心里却很难受。会不会在她失去记忆前,她曾偷偷喜欢过他?
“我……真的要回房了,小姐等不着我,会怕的。”她含糊地说道,随即转身跑了。
等到苏善玺发现时,他已追上前去。他追,是为了搞清楚一切啊,他告诉他自己。文青梅──是了,他记住她的名字了,不再是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而是文青梅。
与程家小姐几次见面时,程道心身边一直有个孩子丫鬟,他没有特别注意过,唯一淡薄的印象是她阴沉不多话,偶尔几次发觉她以深沉的目光打量他,如此而已,但捞她出井后,她像变了。
变得像另一个人。
谁呢?一个孩子怎能看透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见她拐进一个院子,他心里冷笑。果然是派来的吗?
她停步,没有往前敲门,反而东张西望起来。
“……春宵一刻值千金,柔儿,来,快点快点!”
“相公,你猴急什么,又不是没碰过女人,我听大姐说,你最近一直打清白小泵娘的注意,是也不是?”
“……妳也知道了,那正好,柔儿,妳替我向妳大姐求求情嘛。”
“别说大姐,柔儿第一个就不许……你见一个爱一个,那置柔儿跟姐姐们于何地?一妻三妾,相公,你还不够吗……我听大姐说,与你同窗苦读的好友早已是科举状元,如今都不知当着几品的官儿了,相公,好歹也跟你大舅子说说,瞧他能不能为你谋个一官半职……”
夜风,是传送半夜私语的媒介,若隐若现地飘散在空中,苏善玺冷冷地掀起唇,无声地笑着。
申吟、娇喘与断断续续的对谈,无法刺激他的神经,只是──离房更近的文青梅应是听得更真切。
她动也没有动。风,勾起了她没有束起的长发,她微微侧面,让他窥得她那孩子气的脸上有抹迷惘。
她,真的只有十来岁吗?这个疑问从心底滑过,目光却无法从她脸上调开。
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移动了,仿佛没有再听房内苟合的,见到门就走。
他跟在她身后,一直看她慢慢地走在府里,像是闲逛更像迷路,好几次从离客房二十来步的距离又绕开,直到一个多时辰后,她才终于走到客房前。
看见她大松口气,伸手欲推房门,忽地又停下来。
她,又在迷惑了。到底,她在迷惑什么呢?这么想着的同时,苏善玺暗惊自己怎能猜到她的心思?明明,她是背对着自己的。
她转身,走到院子中央,用她短短的脚踏踏地,似乎在试着自己能不能飞起。跳了两下还在原地,她深吸口气,伸出短短的手指,从圆月移到石墙上,低声喊道:
“目标:墙头,飞吧!”
他讶异,见她一提起,整个娇小的身子腾空冲向墙头,可能是她的轻功太可怕了,整个人飞过墙头,她甚至还不及伸手抓住墙头,“咚”地一声,整个人四平八稳地趴在地面上。
他……目瞪口呆。
趴在地上的身子动了下,慢慢爬起来,不死心的手脚并用爬上墙头。
墙头上,到底有什么好瞧的?苏善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终于爬上墙头,找了个好位子坐下。
她懂武,何须这么费力?
她身子微微后仰,他差点要月兑口喊:小心了。
她连忙撑住自己,后来似乎觉得挺好玩的,又大胆地将身子往后倒去。
这小女孩,简直在胡闹了。
轻笑在夜风中传开了,传进他的耳里。她觉得这样很好玩?
也对,她只是个孩子,当然不会想太多,从头到尾,想太多的是他,以为她充满了谜,他摇摇头,跟着她大半夜,自己也是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