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弹指而出,点住拾儿的哑穴,转向青年男子,道:“十一郎,你呢?你不甘愿,为师绝不会强求的。”她的声音软软娇娇的,一点儿威胁性也没有,要拒绝其实是可以的,只是──
“我心甘情愿。”十一郎低声下气地说道,忆起自己身上的鞭痕,那种悲苦的过去,不愿再有,只求她能达成心愿。
她是师,而他是徒,徙对师只能尽愚忠,是身为好徒儿千古不变的命运。
“可是,我怕到时你的心会偏了。”
“我的心一向是偏的。”十一郎的绿色眼珠终于正视她,理直气壮地说道:“我的心偏向师父,师父要我下油锅,徒儿必亲自倒油热锅,就算要我抛亲情丢妻儿,我也绝对二话不说。”
如果不是被点了穴,必要讥笑十一郎连个意中人也没有,放下毒誓不等于跟假的一样?拾儿睨他的那一眼充满取笑,笑这么正直的一个十一郎也会说出谄媚到姥姥家的话来。
女子沉吟了会儿,唇畔露出笑意,解开拾儿的穴道,笑说:“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十一郎,你留下掌船,拾儿,你跟我去吧。”
“啊?我?”拾儿吓了跳。一向出力的是十一,关他什么事?
“师父,虽蒙你教导┅┅但拾儿不成才,对功夫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我怎能随你去劫┅┅劫人呢?”女人看着他不止手抖,整个身体也抖如秋风,有些恼怒。
“够了,你再抖下去,我的一双眉就要被你画成毛毛虫了。
什么事都有我罩着,你怕什么?”我怕到头来会给您害死啊!眼角瞄到十一郎露出恶劣的笑容,拾儿咬住牙,取饼面具交给她。
“师┅┅师父,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的血泪皆可为你抛,身体尽暴你使用啊!”他不顾颜面自尊,要抱住她的大腿,她微微侧闪。“我只求师父您千万不要抛下我!我还能为你煮饭烧菜洗衣┅┅”他双眸含泪,极为心地说道。
他的寒毛没有竖立,因为对于这种谄媚,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呜,好怕自己再这样下去,会将最后一点个性也给磨平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可以起来了。”她不爱有人紧紧黏着自己,更无法忍受自己教出来的徒弟会是这种软骨头。
“师父,起程吧,愿你好丰收,徒儿在此等候。”十一郎大气也不喘地笑道。
她点点头,率先离开。
拾儿与十一郎对看一眼,后者面无表情道:“你这样,我见了真为爹跟五姨娘感到羞耻。”
“啐!你净会放马后炮,哪天她要点到你,看你不会哭爹喊娘的!”拾儿没好碎气地反驳,拭了拭眼泪,忧心忡忡地问:“你想,会不会有人来救咱们?”
“你死心吧。从咱们落在她手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俩的命运了。”十一郎推他一把。拾儿哀声叹气地一跃下船,隔了一会儿,在灰蒙蒙的雾气里听见了小船划动的声音。
“师父,如果我被打下了,您一定要救我,不要突然忘记你还有一个可怜委屈没用的小徒儿啊┅┅”拾儿的声音愈飘愈远。
十一郎目送了一会,才自言自语说道:“我也要去改变一下了。哎,其实咱们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你有多好运,你该知道,可千万别遇了她,又推回来给咱们┅┅”就算她不主动,迟早他与拾儿也会找个名目下手的。
“说到底,在亲情与师恩之间,我终究是择了后者。”
※※※
“有山有水有俊才。将来你会感激你四哥送你去书院的。”
“没心没肝没四哥。将来等我成了老学究,他会怨自己为何送我来书院。”少年撇开脸咕哝,随即抬起脸正视一路送他往书院的聂渊玄笑道:“八哥,你说得是。”
“口是心非。”聂渊玄温和地笑了,举手想要揉揉他的头,忆起他年纪也不小了,便搁下手来。聂元巧也不以为意,在岸边走来走去。
“咱们又要搭船吗?”离开南京,赶了几天路,大半是在河船上度过。他毕竟年轻,忙着见识周遭的一切百态,对当初要他去书院念书的兄长也消了几分怨气。只有几分而已。“是啊,官道虽好走,但费时甚久,不如走河。”
天初亮,靠岸的船只大多没有开工。聂渊玄环视湾岸的河船一眼,忽见其中一条河船里走出一名年轻人,那年轻人的目光正巧与他对上。
好眼熟──年轻人直觉地弹开,立刻又调回,大剌剌地笑道:“爷儿,是要搭船吗?”聂渊玄不觉有异,点头道:“小兄弟,麻烦你了。”跨过板,回头叫道:“元巧,别贪看了,上船吧。”
“来啦!”元巧跳上船,快步跟上聂渊玄时,忽觉身边的年轻船楞楞地瞪着他。他扬眉看着这个黝黑的船夫,笑道:“怎么?
船大哥是没睡醒吗?”
“不──”船夫立刻回过声,大嗓门地说道:“我是没瞧过这么俊俏的爷儿啊,对对,就是这样。”百闻果然不如一见,见了才知道这个聂家十二的俊美。只是,心里好怀疑凭着聂元巧的老头儿跟他娘能生出这种儿子吗?
聂元巧摆了摆手,不在意他的赞美之辞,跟聂渊玄往船篷走去──
“咦?八哥,船篷有人?”
“有!”船夫闻言,立刻紧张地喊道:“对!是有人!那是┅┅那是我娘!咱们母子相依为命,就赖着这船过活。爷儿,你们┅┅别介意,我师┅┅我那个像石头一样的娘不会打扰你们的┅┅”
“是你娘就你娘啊,你紧张什么?我们又不会吃了她。”元巧啐笑道。
“我┅┅我看起来会很紧张吗?”
“会,而且大哥您在淌汗了,天没有这么热,你不必吓成这样。”元巧好声好气地说,以为他被八哥的面具吓怕了。船夫连忙擦汗,偷偷往他娘方向觑了一眼,暗吁一口气。
“是我太紧张了,我上工没有几次,爷儿们别介意。”语毕,立刻撑起竿缓缓地划起船来。
元巧随着聂渊玄坐在船尾处,船篷里是那名全身斗蓬披着的老妇,连脸也看不见的。
“八哥,你没练过武,小心风大蚀骨,进去船篷跟老婆婆挤一挤吧。”元巧说道。
船在河上激起水花,他半趴在船尾,掬玩着河水,水镜映着两旁雾中山峦,有鸟啼蛙鸣,彷佛在提醒他与南京愈离愈远。
他暗暗叹口气,原先培养的好心情又被河水冲淡了。
“你只是不适应,”聂渊玄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柔声说道:“你自幼与熟悉的亲人相处惯了,有朝一日必会远离,不适应是自然,久了也就习惯。元巧,你是个男孩儿,是个男孩儿迟早就要学会懂得割舍一些东西,你懂吗?”
“我不懂。”元巧瞪着水里倒影,不甘心说道:“反正咱们家兄弟这么多,有成就的也就有了,没野心的如我,就这样放纵了,不也好吗?”
他翻坐起来,注视聂渊玄的双眸,又认真询问:“八哥,你当讲书师傅,可是心甘情愿?”
“我对阳明学术一向有兴趣,也盼能钻研发扬他老人家的思想。”
“那是你有兴趣啊,对于念那种老八股文章,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兴趣是要培养的。”聂渊玄微笑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我是知道的,浪费了你的聪明是很可惜的。”
“八哥,当年你决定离开家园,孤身在外寻求自己的天空,必定也割舍了什么吧?你成功了,而割舍的东西永远不回头,那样也好吗?”他只是随口问问,眼角瞧见船篷里的老妇颤动了下,而错过聂渊玄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