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白清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今日好教你知道,我便是十一年前,被你大哥周森带兵抄家灭门的白家大小姐!我堂堂定远公白家,无端被冠上谋逆大罪,家族一百三十六口人全都一夜之间被砍头、被流放、妇孺不是发卖为官奴,就是没入教坊司,从此沦为下贱的卖笑卖艺人,受尽人世苦楚,但我仍然活下来了,从地狱里爬出来,就为了亲眼看到你周家的下场!你们一个一个,我都不会放过!”说到激动处,竟然又冲动起来,抄起短刀,就算不能让周枢一刀毙命,至少要让他大吃苦头!
“白姑娘,你做什么?快住手!”这时一道大喝声远远从门外传来,当话说完,那声音竟已近在眼前,疾速地挡在女子面前,并轻易将女子手中的凶器给夺下!
“碰”!
由于男子行动得太快速,并且注意力只在白清程身上,并没有来得及发现他的站位正在杨梅挥板凳的轨道上,所以,当他才夺下短刀的一瞬间,一把木制的板凳便已重重招呼上他的后脑勺。
男子甚至来不及痛呼出声,便已昏迷倒地。而行凶女子则成为一只肉垫,被牢牢压住,动弹不得。
由于一切发生得太快,造成的结果也太出乎意料,于是整间屋子里的人全都惊得呆了,待能发出声音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算了,不用说了,赶紧救人吧!
“啊!李大哥!”痛彻心肺地尖叫。
“大夫呢?跟来的大夫呢?快找过来!”
有人奔到门口大吼,有人冲过去扶起地上的两人,有人还在发呆。
杨梅悄悄将板凳放下,然后安静而不引人注意地坐了下来,缩头缩脑地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周枢右手虚握成拳,挪到唇边抵着,轻轻咳着。好不容易咳完后,同情地看着那名被砸了脑袋的可怜男子,忍不住也模模自己后脑已经消退许多的肿包。模着模着,终于将目光投向一旁表情很路人的杨梅。
杨梅很小声,且像是宣誓似的低喃:
“你那个包,真不是我打的。”
“本来我也觉得不是你,但现在听你这么说,却又不确定了。”他低笑。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杨梅出声问。
“这样的对手……很难不笑。”他幽幽地道,语意分不清是庆幸还是哭笑不得。
哄闹闹的一群人将昏倒的男子,以及被压在地、不小心也撞到头的女子给扶到另一间空房去治疗了。他们这边一下子清静起来,只有两个手下守在门外。
“如果他们没杀掉你,你月兑身后,不会放过他们吧?”杨梅轻问。
周枢眼色奇怪地看向她。一时没有回答。
“怎么这样看我?”杨梅疑惑问。
“你似乎很在意他们,为什么?”
“不过好奇罢了。这些人……看来很难成事,也很天真。”
“所以你就同情心大起?”周枢扬眉。
杨梅本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来。闭嘴,低下头,再不肯说了。
近半年的相处,周枢对扬梅最基本的了解就是她是一个很凉薄的人,对什么都不在意,对自己也不放在心上,所以大多时候无悲无喜,给人难以下手的无力感。
所以此刻她的反应很不正常。
不正常到她甚至忘了掩饰自己的不正常,就这样直白地呈现在他眼前。
莫非……这些人里,有她认得的人?
不出两个时辰,周枢就发现自己的猜测很可能成真。
因为,杨梅居然放弃在当夜逃跑,白白放过那个大好机会,留了下来。并且开始尽心照顾他,在他开口说话时,不再是爱理不睬,反而显得热络起来。
周枢心中感到有点呕,为着,她怕是为着什么目的、什么人,于是对他和善起来。
对他而言,他周枢,就只有可利用与不可利用的差别罢了。她一点也不在乎他,不在乎他对她的在乎。
因为不在乎,所以聪敏精明如她,才会“不知道”他对她有着一些隐隐的情愫。她这样的人,向来只知道自己在意的。至于其他不在意的,如果对她没用,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一点脑筋也不肯费的。
第8章(1)
“能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
“什么叫做‘真正的名字’?”
“就是最初、你父母赐与你的名字。”
“最初的那个名字,从来没有人叫过。”所以不算是她真正的名字吧?
“……就算如此,那仍然是你真正的名字。告诉我吧。”
“……尘姐儿。那时,我母亲,就叫我尘姐儿。”
“星辰的辰?”
“尘土的尘。”
杨梅忍不住想,如果她是以千金小姐的身分被养大,那种锦衣玉食、尊贵非凡,且无忧无虑的生活,会不会也让她变成像白清程或沈云端这样的人?
天真、自大,很容易生气、也很容易得意洋洋,却以为自己是在快意恩仇?尤其是白清程,都已经沦落到不堪境地了,却还是能够任性而为地过日子。若不是她吃的苦头不够多,就是一直有人护着,根本没让她真正吃到苦。
一个真正苦过的人,或许仍然愤世忌俗,觉得世上的人都对不起她,但肯定很能隐忍,心机也会被现实磨出来,做事绝不会只图一时快意,而没半点计算。
真正知道生存不易的人,不会把快意恩仇列在第一位。先要做到保存自身,才能考虑其它。人活着,一切才有可能。
杨梅总是记住当年母亲临死前不断跟她强调的话——要她活着!无论如何,要活着。
当要她活着变成唯一的渴求,不拘怎么活、以什么身分活,就可以想见其他人肯定是极为惨烈的下场,活命成了最大的奢望。
母亲更没有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也不说,就是要她一心活着,不要求她去做她没有能力做到的事。
当时家里发生什么事,她后来也从纪嬷嬷口中陆续知道了。
而,在家里出事之前,她身上的故事,也一并说清楚了。关于她的真实身分,关于她一出生,就被判定了必须死亡——她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活下来而苦苦挣扎着。
不被期待的出生,被置换的身分,然后是不断更换的身分与名字,一切都是为了想要活着。到后来,别说她对真实身世没有太大感觉了,她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就算一辈子叫沈云端,也不会觉得不自在,只要能让她活着。
“这里。有你在意的人是吗?”
昨天热热闹闹、喊打喊杀地吵了大半夜,最后以那样荒唐的方式落下句点。待一切平息下来后,接着是一名江湖大夫仔细为周枢看病,将他拖了好几天的低烧以汤药加以治疗。有没有效果另说,倒是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长觉,其品质当然是称不上好的,但总算是这几天来真正入睡眠,多少得到了休息。
一觉醒来,发现身处马车里,不知道是夕阳还是朝阳的柔光,正从半掀起的布帘外投射进来。杨梅端坐在角落的暗处,阳光照不到她,而她正安安静静地为他额头放湿巾子退热。
周枢醒来,完全不用搜寻,便一眼望见她,即使她总是很习惯于将自己的存在感压低到让人无法察觉。
见她不回应他的问话,于是又问:
“回答我,你没有离开,是不是因为这些人你是认得的?”
“我只是没有找到机会离开,外头人很多。”
“说谎。”周枢轻哼了声,不客气地道。
杨梅不语,低下头去。
周枢就喜欢她这点,如果谎言被揭穿,就不再徒劳地狡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