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没有回答,安静地看着这个叫“清程”的女子,眼神深沉,闪烁着难以言说的异色。
“也是,像你这样遭遇的人,也只能紧紧护住你身边那个唯一个娶你的人。谁教他倒霉地在你破相前就交换了庚帖,为了保有好名声,亲事自然抵赖不得。但,他肯娶你又如何?不过当娶回一个摆设罢了,如果你在他身上寄托了幸福的期望,那就太傻了!他不可能对你好,他们周家都不是好东西!我恨不得他们周家——”
“清程!”男子紧张上前,拦在女子面前,想要说服她离开。“这会儿李大哥就快赶到了,如果他知道你擅作主张,想要对周家的人行凶,他不会高兴的。我们劫了他来,不是为了逞一时之快的!”
男子提到的李大哥,想必在女子心中很有分量,至少女子脸上的狠色是消退了些许,虽然还是愤愤然,却不再那么冲动了。不过仍然止不住在周枢面前耀武扬威一番,就算不能动手,至少绝不让他好过。而且,也不能让那个冒犯她的女人好过——
“沈云端,这个男人你已经当成夫婿看待了吧?可是你一定不知道,周家娶你的理由。赫赫周家,再怎么不挑剔媳妇,也不至于看中你这个门户破落的孤女。你虽然花了大力气经营起贵女典范的好名声,让教养过你的二十几个嬷嬷女师对你赞不绝口,一路将你的名声给传进京城贵妇圈,但这点儿虚名,还不至于让京城那些眼高于顶的高门大户因此将你这个乡下丫头当成一个理想的媳妇人选!”
“无论你怎么说,我已经是周家未过门的媳妇了。”杨梅一脸坚强而倔强的表情,看起来像在强撑着自己的脸面。
对于周沈两家的婚事,杨梅多少是有些了解内情的。周家图什么,她不知道,但沈家决定与周家结亲的理由,她却是知道的。当初沈家两位老人家攀上周家,巴望着的也不是什么百年好合的念头,心中八成还存着这位少爷只消活到给沈云端生下儿子即可驾鹤西归的美好展望……
沈老太君想要藉周家的势,让沈家荣光再起。沈夫人则是太了解自己女儿的德性,知道沈云端并不是真如外人说传的那样品性端淑到足以为全国贵女典范,她只是有些小聪明,却天真冲动鲁莽,将世上一切想得太容易,太过顺心如意的人生,让女儿几乎要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这世界是围着她的需要而转动的,她应该要心想事成,所以给她找个身体不甚健康的夫婿,或许看在她不嫌弃他可能活不长久仍愿下嫁的分上,婚后日子会好过一点,并期望病歪歪的夫婿没太多心思力气去发现妻子的真面目……
“能不能过门,还很难说。就算过门了又如何?这周家只想从你沈家拿到一样东西,等拿到了,你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到时能不能活着就不一定了。”那名女子一张好看的脸满是恶意的笑,就想看着“沈云端”这个生来养尊处优的天真大小姐脸色大变,最好哭闹,朝周家三少撒泼逼问真相。
周枢随着女子恶意挑拨的话语而终于将注意力从杨梅转到她身上,开始猜测起这名女子的身分。这时女子也狠狠地瞪着他,冷笑道:
“怎么?憩反驳?周枢,你敢对天发誓你娶沈云端不是有目的的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父为在下定了沈家的婚事,于是在下便与沈姑娘有了婚约,何来目的一说?”他平和冷静地说着。
“哼!你敢说你娶沈家千金,没有不良的目的?”
“自是没有的。”周枢不明白这个女子为何如此不屑又愤怒。
“你有!你本就存心不良,如此欺一个孤女,你羞也不羞?”
“清程,即使你对周家有气,也无须在此与一个病人争论,这并没有意义。”一直努力在消灭女子怒火的男子,语气有些无奈。幸而他已经让人把无关紧要的杂人给远远打发出去了,在场的都是自己人。
“他们周家与皇家狼狈为奸,陷世家贵族于不义,都不觉得良心不安,我只是在此揭发他们的恶行,又怎么了?我等着看,看老天给他们报应!”
“这位姑娘,你口口声声辱我周家,敢问姑娘,我周家究竟怎样得罪了你?又有何恶行?还请你好好说个明白。”身为周家子弟,自是不能任由人无端诬蠛清誉,再怎么处于弱势,也不可失去傲骨尊严。
“你还敢做出这一副样子?你娶沈家千金,不过只是想夺取沈家的‘金书铁券’!你敢否认吗?当着沈云端面前否认!”
金书铁券?
这话一出,屋内所有人霎时都呼吸为之一窒,静默了下来。
“……沈家有金书铁券?”杨梅轻轻地发声问道。
“你竟不知道?沈家身为洪霄王朝开国功臣之一,当然有祖传下来的金书铁券!当年圣武太祖总共制了三十六张金言铁券赐与功勋最为卓着的三十六文武大臣,史上从未有哪个朝代的皇帝如本朝太祖一般慷慨,一口气发出如此多金书铁券,并言明富贵与国朝同享、爵位与国朝同存……而如今,所谓的三十六功臣,世袭罔替的荣光,又剩下几家幸存?又还有几家仍然袭爵的?你沈家,如今仅剩你一名孤女,若不是有那么一张护身符,又岂能安居于凤阳,而不被权贵给瓜分掉你孤儿寡母的财富?但也就这样了,当年你父亲过世,朝廷拒绝了让旁支过继袭爵,于是沈家的爵位,理所当然就被搁置了,等同于收回。但皇家想收回的,可不止是爵位,最重要的是金书铁券——不惜一切代价。而周家,正是为皇家为虎作伥的人,丝毫不顾念这三十六世家五代的情谊,当年过命的交情!真正是狼心狗肺!”女子像是积郁已久,满腔的话蓄了经年,而今好不容易找到抒发口,竟滔滔然如溃堤状,快意倾倒而尽。
但她的主要听众却没有回馋她该有的正常反应。
杨梅——女子以为的沈家大千金,脸色有点诡异,定定地看着这名叫清程的女子,像在思索她怎么会有这样鲁莽的个性?不管不顾地说出这些并不应该轻易教敌方明白的事情,就为了自己高兴,或者为了想看到敌人脸色大变……这也,真是,太蠢了。
难道每个千金小姐都是这样天真的吗?
就算这侗清程认定了周三少定然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在利用价值殆尽之后,必然是一刀了结了他,不教他有活路,也大可不必跑来跟他说明白前因后果,好教他当个明白鬼吧?
杨梅突然有抚额的冲动,更想深深叹一口气,并且,打心底深处涌上一抹羞愧感……
而另一个听众周三公子,则平静地看着女子,并不为她说出惊天的消息而动容或急于否认。如果眼前这名姑娘就是他此次遇险的主要对手,那他真可以高枕无忧了,这样的智力等级,真的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就算下一刻,他被这个冲动的女子给砍杀了,也真的于大局无碍。
“你是棠城白家后人,或者远定城的刘家后人?”周枢问出声后,见女子脸色大变,心中便有答案了。真是,好猜。
当年三十六功臣,太祖定下爵位世袭罔替、与国朝共存,一同共享江山荣华的承诺。然而,五代下来,因重罪被夺去爵位的有二分之一,而罪行重大的几乎都被灭了满门,在他印象中,这十五年来,共有两户因谋逆大罪被抄家夺爵,并且是由周家人执行,所以也只有这两家的后人会憎恨周家。皇权如天,一般世人敬畏如神鬼,不敢轻易有怨恨,于是便把听令执行的人当成仇恨目标,认做是遮蔽天听的奸佞之臣,人人得而诛之以伸张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