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儿,娘……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丈夫的苦劝无法令她改变心意,但女儿的悲痛终于促使她下定了决心。
她必须面对自己的错误。
悄悄的,旭日移至正当头,悄悄的,旭日又偏西落下,终于,哭阎罗把该说的事实一古脑全都给说了出来,鉅细靡遗、点滴不漏,然后,她静待女儿的判决。
“对不起,若是娘知道会有今天这种结果,当时娘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香坠儿惊怔地望定娘亲,一脸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但是……但是……娘,你知道公公有多疼我吗?”
“对不起,坠儿,对不起!”哭阎罗低泣。
“不管我有多失礼,犯了什么错,他总是噙着慈祥的笑,包容我、纵容我,也不许别人怪我,苛责我……”
“对不起,坠儿,真的对不起啊!”
“记得有一回,”好像没听见娘亲的歉意似的,香坠儿自顾自喃喃低语,仿佛沉浸在回忆中回不来了。“我在洗夫君的衣服,小妹无聊跑来找我闹,闹着闹着,我们干脆泼水玩起来了,没想到一个不注意,我把一整桶脏水全泼到公公身上去了,当时我真的吓死了,可是……”
她笑了,眸中满是温馨的幸福。“公公却只低头看看自己,然后耸耸肩,笑着说:‘我就想今天穿的袍子不好看,看来是真的,我还是去换掉吧!’他一离开,我和小妹全笑瘫了……”
“坠儿……”
“再有一回,他从京营里回来,一进门就把我叫去,然后偷偷塞给我一盒玫瑰花饼,说那好吃得紧,要买还得排队呢!”香坠儿笑得更满足了。“公公啊,就像作贼似的,小小声说要我一个人躲起来吃够了,剩下的再给小叔、妹妹他们分……”
“……”
“还有、还有,去年我生辰时,婆婆替我做了好几件新衣裳,公公就抢着要第一个看我穿上,他说他生了四个女儿却好像生了四个儿子,直到夫君娶了我进门,他才开始有女儿的感觉……”
“……”
“女儿……”香坠儿轻轻叹息。“公公说我是他唯一的女儿呢……”
“……”
“娘。”
“坠儿?”
“公公真的好宠我、好宠我呢!”
“……”
“但是我却害死了他!”
“不!”哭阎罗失声尖叫。“不是你,坠儿,是娘,是娘呀!”
香坠儿怔愣地瞅着哭阎罗,不哭也不叫,只是盯着娘亲看,仿佛在思考、在批判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
良久后,也不知她下的是何种结论,她突然痛哭失声,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娘,我要公公,我要公公回来啊!”
“坠儿,对不起、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呀!”
是夜,笑阎罗静静步入方瑛房内,见小女儿依然守在女婿床边,纤细的背脊直挺挺的,一眼看去似乎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爹?”她头也不回的轻唤。
“是我,坠儿。”笑阎罗低应。
“明儿个我要去找那人。”
“你想如何?”
“报仇,为公公。”
“你从未杀过人,连伤人都不曾,你下得了手吗?”
“我跟娘不一样。”
笑阎罗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的确,那背脊挺得如此刚直,就像一个坚韧的小女人,她的娘亲从不曾有过这种模样,或许,他的女儿毕竟是他的女儿,多少也承袭到了他的刚毅,就算不多,也还是有的。
“的确,你跟你娘不一样,好,你去吧!”
娘亲犯下的错误,正该由女儿去纠正!
领了千军万马,耗了整整半年,不仅寸功未立,反而牺牲了副将与四千兵马,还任由思任席卷了整个滇西、滇南,而沐晟竟还敢向朝廷要求增派兵马,脸皮也实在厚得可以了。
不过,沐晟毕竟是名将功臣之后,看在他父兄份上,皇帝还是增派了湖广、川贵官军五万人到云南听候沐晟的节制。
即使如此,表面功夫还是得做,皇上的使者也随军到来,以传递皇上的谴责。
而沐晟做得更好,他在使者面前极尽忏悔之能事,最后还大声嚷嚷着,“辜负了皇上的厚恩,卑职理当以死谢罪!”
然后使者再努力劝解,说沐晟应以征剿思任之责为重。
最后,一场戏演完了,使者离去,转个眼,沐晟已是笑吟吟的,得意的迈大步回到书房里。
他父亲沐英四十八岁就逝世了,他大哥沐春更早,三十六岁就亡故,而他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整整七十岁,就是因为他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保护自己,只要小心一点,相信他想再活个一、二十年也不是问题。
想到这,他忍不住炳哈大笑起来,不过,只有几声而已,后面没了。
嘴巴还大张着,沐晟瞪着眼,骇然发现前一刻还只有他一个人的书房里,不知何时竟又多出另一个人。
一个浑身缟素,发上还戴着重孝的小女人。
“你……你是谁?”
那小女人一张清秀细女敕的脸儿冰冷得像结了霜。“方瑛的妻子。”
方瑛?
方政的儿子?
一丝不祥的阴影蓦而窜过心头,“原来是方政的媳妇。”沐晟努力镇定自己,告诉自己,她只是方政的媳妇,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但我娘家姓香。”
“香?”沐晟失声惊叫,脸绿了,不觉退了一大步,再一步,又一步,虽还想再退,但后背已经被椅子挡住,再也无路可退了。“你……你想干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
“什么……”沐晟一边瞄着书房门,一边考虑是不是叫人来更快?“事?”
“首先,我要说一个故事,一个四十年前的……你不想听吗?”
沐晟没有办法回答她,被点住穴道的他只能定格在正待逃跑的姿势上,还有嘴巴,张了一半想呼救叫人,却没来得及出声。
“不管你想不想听,你都得听。”小女人的声音十分轻细,却像警钟一样巨响在沐晟耳里。“四十年前,香家那一代的男主人是个刚正不阿的武将,不懂谄媚、不懂阿谀,只懂得为主尽忠、为皇上效死,这样的人理应得到赞赏吧?但他没有,他得到的是满门抄斩的对待,只因为他的直言直语得罪了皇上宠信的小太监……”
小女人深吸一口气,眼中是激怒、是愤慨。
“多么残忍啊,代代忠贞,换来的却是血与泪、恨与怨。幸好,他的至友,我公公的父亲,他偷偷放走了我女乃女乃和我娘,为香家留下最后一丝血脉,十多年后,我娘找到那个小太监杀了他,以为已经替香家报了血仇……”
她摇摇头。“谁也没想到,十二年前,我公公在偶然的机会下才得知,当年香家之所以会遭到满门抄斩的境遇,罪魁祸首其实并不是那个小太监,而是……”
冷冷的眼笔直的盯住沐晟。“你!”
沐晟不能动,也不能言,只能任由满头冷汗潺潺的流。
“你跟你父亲和你大哥全然不同,表面上,你是个怀柔远人,好礼宽厚的仁士;但事实上,你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逢战总是该战不战,能避就避,即使战了,你也不懂兵法,不通战术,又不肯听取建议,不愿示弱于人,因此连累不少麾下的士兵冤枉送命,当年香家的男主人看不过去,决定要上告皇上,削去你的军职,以免你再枉送士兵的性命……”
小女人冷笑。“当然,你是伟大的沐家人,将帅名门之后,怎能任人污蠛你的名声,夺走你飞黄腾达的未来呢?于是你贿赂皇上宠信的小太监,要他帮你陷害香家,害得香家满门抄斩,而我娘却以为杀了小太监就已报了仇,其实罪魁祸首还逍遥法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