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雨睁了睁眼,噗哧失笑。
“好……好厉害!”
“还有呢,”段清狂叹道。“当大哥和二哥不得不接受我得永远呆在轮椅上,而且一个不留神便可能会gameover的事实之后,他们就开始把我当作易碎的水晶艺品一样看待,随时随地都战战兢兢的深怕一不小心碰我一下就把我碰碎了,就差没有弄个玻璃柜把我珍藏起来,搞得我一见到他们就想起哮!”
他又摇头又叹气。
“再说到我三哥,原本他跟我是最自在的,因为他才大我两岁,可是有一回我们吵架,也不记得是怎么了,吵一半我突然昏倒在他面前,那一次我整整住院三个多月医生才准我出院,吓得三哥从此后一见到我就脸色发绿,胆战心惊得连话都不太敢跟我讲。”
抓抓头发,他又说:“至于我妹妹霜霜最可怜了,人家都说老幺应该最得宠,她又是段家唯一的女孩子,可是别说什么让我宠她了,自从她知道我的身体永远没有痊愈的机会后,她不仅为了我特地跑去念医学院,也开始像个管家婆一样紧盯住我不放,说什么要代替妈妈照顾我。哇靠,她以为我几岁呀?”
啼笑皆非地两眼一翻,“不盖妳,每次我一发病,段家就鸡飞狗跳天下大乱,唯恐我一口气接不上来就噶屁了!”他唉声叹气地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哪敢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起不来呢?真要那样,我敢担保大哥、二哥、三哥和霜霜会先抓狂死在我前面的!”
纤雨同情的目光驻留在轮椅上,精致舒适,功能齐全,却也同时那么冷硬无情地向众人宣示它的主人身不由主的无奈处境。
“你真的完全不能离开轮椅吗?”
“也不是不能啦,而是……”段清狂拍拍轮椅扶手,“其实一般的日常生活我大致上都可以自己应付得来,但是,怎么说呢?”再抓抓后脑杓。“我的个性活跃,常常会忘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忘形地和大家一块儿疯,一块儿闹,当然,报应很快就临头了。”
他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记得高一那年,我因此住了好几次医院,最后搞到出席日数不足只好休学一年,高二那年也是。后来……”他耸耸肩。“我大哥威胁我,如果我还想继续念书的话,他给我两个选择……”
“什么选择?”纤雨月兑口问。
未语先叹,“第一个,他要请个男护士跟在我身边,全程监控我的一切行动。我咧,那不丢脸死才怪!”他怪叫。“所以我马上把这个选择埋到垃圾山里永不见天日!”
纤雨不禁暗笑。对男孩子而言,那的确很丢脸。
“因此只剩下另一个选择了……”段清狂再一次拍拍轮椅扶手。“就是这玩意儿,只要一踏出家门,我就得坐上这玩意儿,除了上厕所之外,所有必须离开这轮椅的活动皆列为一级管制行动。”
他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说:“告诉妳喔,我这辆轮椅有特殊装置,只要我离开轮椅太久,我大哥那边马上会知道,然后立刻打我的手机追杀过来,命令我马上回家去困觉,外加三天不准出门!”
“真的?”纤雨惊讶地问。
“发誓不盖妳!”段清狂一本正经的举起手来作发誓状。“其实刚开始我也是莫名其妙,后来我自己检查过这辆轮椅,才发现我大哥会突然变得那么神的原因。真是太佩服他了,居然会想到用这招来制我!”
“你没有想过要自行更改那个装置吗?”
段清狂沉默了会儿。
“我大哥是真的担心我。”一句话解释了一切。“虽然起初他真的是蛮过份的,我只要离开个五分钟他就杀过来了,好几次人家正在种芋头,他也打手机来质问我到底在干嘛,我说我在撇条他还不信,命令我立刻回轮椅上去,哇靠,难不成叫我带一黄金坐轮椅?”
纤雨忍俊不住别过头去闷笑不已。
“别笑,是真的,后来我冲马桶声给他听他才相信,真是有够丢脸的!”段清狂很夸张的大叹一声。“幸好一年后,他认为我应该已经很习惯坐轮椅上课了,终于放松一点对我的紧迫盯人。”
“他真的很关心你。”纤雨了解地点点头。“那你是只要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太好动,也可以不坐这轮椅了?”
段清狂再次静默片刻。
“老实说,不可以。”他不甚情愿地坦诚。“坐这轮椅省俭了我很多精力,我才能支持一整天。譬如走路,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对你们而言根本不当一回事,可是对我来讲,那就是一件必须付出精力的事,累积太多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就支撑不下去了。”
“支撑不下会如何?昏倒吗?”
“不一定,”段清狂耸耸肩。“要看我的身体状况如何,好一点的话就昏倒,可是睡一觉便没事了,差一点的话就发病躺两天,再糟糕一点的话就得住院泡护士马子去。”
纤雨深深凝视着他。“你真的很辛苦。”
“还好吧,起码我还可以坐轮椅横行天下所向无敌,有些人却只能躺在床上看电视数苍蝇,换了是我,我真会疯掉!”段清狂喃喃道,自她手臂上掂起一片粉色花瓣吃进嘴里,觉得那实在不是很好吃,忍不住问出一个他好奇得不得了的问题。
“妳刚刚为什么吃花?”
瞳眸里的柔和僵了一下,纤雨蓦而转身避开他的注视,回到她刚刚趴着吃花的地方捡起她的背包,一见背包早已沾惹上璀璨的缤纷色彩,不禁又看得发了呆。
段清狂狐疑地推动轮椅上前。“连纤雨?”
一惊回神,纤雨这才吐出一声幽幽长叹,“樱花的花期并不长,只有一、两个星期,但是……”她低低呢喃。“至少在凋落之前,她们曾经灿烂的奔放过,而我却……多希望我也是樱花呀!”
段清狂更是困惑。“为什么?”樱花开得灿不灿烂跟她有什么关系?
唇畔露出瑟瑟的苦笑,纤雨神情黯然,不过段清狂看不见。
“因为我尚未绽放便要凋落了,因为我即将凋落,却还没有机会灿烂出我的生命色彩。”
纤雨徐缓地回过身来,清丽的容颜上一片空虚与失落。
“真希望有人能告诉我,我究竟是什么颜色的?”
***
周六,是休息的日子,也是玩乐的日子。
对其他人而言,是;对纤雨而言,不是。
虽然这天她刻意不选任何课,让自己凭白多了半天假,然而这天假也是放得很辛苦。
天才亮,她便得起床忙着洗衣打扫,为准备去上班的爸爸准备早餐,也为刚退伍找到工作没多久的大哥搭配衣服,以便他下班后可以直接去约会,再为成年赖在床上自艾自怜的母亲洗澡按摩。
其实连家也有辆最简便的轮椅,可是连妈妈连轮椅也不愿意坐,只肯躺在床上申吟着说她快死了,或者抱怨大家都不关心她,甚至怀疑家人希望她赶快死。纤雨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以前的妈妈是个多么刻苦耐劳又温柔体贴的母亲呀!
曾几何时,她却变成一个只会埋怨别人、责怪别人的唠叨女人,久而久之,家人逐渐从同情体贴,悄然转为极力回避,如今只要一放假,高三的妹妹便说要到同学家念书,国中的弟弟也很少待在家里。
虽然大哥承诺结婚后仍会住在家里,但纤雨仍不由自主地感到担心,担心她结婚后,还有谁愿意去忍耐妈妈刻薄的言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