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小茶馆走去,脑袋昏昏沉沉,雨水把衣服全数打湿……黄黑色的泥水沿着水泥梯级淋漓而上,随着虚弱得缩成一小团的身影,瘫在茶馆门边的水泥平台上……
瘪台前的老板娘连忙冲了出来,一看见是她,随即大声叫骂起来,说幸好宁家祖先有灵,保住那十四莲塘,否则宁家工厂倒闭,没有脆片莲藕的供应,连带她这间茶馆也给狐狸精败了……
卓盈浑身无力,想走也走不动,只是缩在墙边流泪,任由那老板娘用恶毒的言辞疯骂自己。
口袋里的手机疯了似的颤动着。整个下午都是这样。卓盈知道是阮玫和她的家人在找她。她任它剧烈颤抖,任老板娘用最难听的语调骂着自己……半晌,她拿起手机,以双倍的价钱召来一辆的士……然后在老板娘意欲举起的扫帚之中,蹒跚着走向雨中,远离那座写着“白沙村”的牌坊……
她告诉自己,由这刻开始,直至她死的那一天,再也不会踏入这座牌坊半步!白沙村的莲塘、芭蕉树、凤尾竹林……以及所有面带嘲弄的面孔,配合而成一种深沉的永恒的耻辱!成因,或许是因为她的谎言;结果,绝对是宁聪的无情背叛!
幸好,她的背包里,还有父亲给的信用卡和几千元现金。上了的士后,她发信息给阮玫,请求她念在好友一场,顾全她的面子,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的父母,更不要向宁聪——那个无情无义的男人透露她任何消息。她会到日本继续学业。然后,她关闭手中的手机,再狠狠掷出黑漆的车外……
车子驶了两个小时才回到香港。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她的体温烘得半干,随即换来她异常青白的脸容和意欲呕吐的感冒……卓盈拼力支撑着身子,到就近的时装店买了一身运动服和几个面包。然后背着背包坐上的士直奔机场……
之后的日子,她独自缩在日本清幽的度假屋里,白日窝在床上昏昏睡去,夜里蹲在床边嘤嘤哭泣。余下的时间,是考虑如何用一个又一个的借口,瞒哄精明强干的母亲,或者虚软着身子晃出门去,往肚子里勉强塞下一些食物……
那种害怕面对亲人审视的目光,害怕被任何一个只要是人类的物体知悉事件真相的心情,令她哀思度日,痛不欲生。如同一只重伤坠地的小鸟,生与死,在乎俯视者的一念之差。而那只小鸟,是自己;那个俯视者,同样是自己。
二十岁的内里啊,原来是单纯得叫人心痛的。疼痛的经历,换来经验和疤痕,然后知道,心里有着一层厚重的痂,才可以减低从今以后对人性、爱情的敏感程度。
现在,宁聪重新出现,立即就把她苦心经营六年之久的外壳敲击至支离破碎!巳经结痂的伤口,又流出鲜血,陈旧的痛日夜缠绕,令她心慌无措,欲罢不能……
他不会知道,曾经被他伤害的女人,是如何历经年月,才勉强挣扎着重砌自尊,在人群里虚颜存活。或许,他是记得的,所以,在与她碰面街头的时候,会起劲地盯过来,看看面前的女人,是否活得灰头土脸,抑或衣履光鲜。
她不但是后者,甚至比六年前更显秀美,所以她想,他后悔了。
寒流
林赐眼眶酸刺,返身把她轻轻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哭吧哭吧,这些年来,它也积在你心里太久了。”
“我没事了,谢谢你。”卓盈轻轻推开他。她实在不惯被他搂在怀里,哪怕这个男人对她从无逾越的举动。
林赐松开手,摇头苦笑说:“看你,迫不及待地要推开我……”
“林赐我……”
“好了好了,不用解释了,你永远记着我是最关心你的朋友就成了。”林赐挥了挥手,拿了一张纸巾递给她,“快擦干净吧,再到里间洗个脸,又是新鲜人一个了。”
卓盈努力笑了笑,一边起身往他的专用洗手间慢慢走去一边说:“你也要永远记得,我是最为你尽心卖力、不计得失的员工。”
“好,懂得顶嘴就是没事了!”林赐拍了拍大腿,起身往自己的桌子走去,没几步,又回头问她,“对了,你们相遇后,那个臭男人有没有骚扰你?”
“有。”卓盈倚在墙壁上用纸巾轻拭着眼角周围,轻声说,“我现在就是想问你,该怎么办?”
“这个欠揍的家伙!”林赐挥手吼叫,“下次他再约你就告诉我,看我不活活揍死他!”
卓盈微仰着脑袋挨向墙壁:“拜托,你是一公司老板,不知道揍人要吃牢饭吗?”
“为了你我吃牢饭也值得!”林赐大咧咧地一扬手,半晌又问,“他怎么骚扰你?”
“电话。”卓盈叹了一口气,“林赐,我真的想换手机了,省得烦。”
“怎么能够这样便宜他了?”
“怎么说?”卓盈摆正脑袋,静静地看着他不做声。
林赐歪嘴一笑。
“别出馊主意,我可不要做有违法纪的事。更不要你为我吃牢饭!说说也不行!”
“我问你,在街头拉着猴子卖艺耍宝要不要坐牢?”
卓盈观察着一脸古怪的林赐,摇头说:“我不懂。”
“耍他!像耍猴子似的把他耍得团团转!”
卓盈愣住。
“我知你性子温顺,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有些人天生就是欠教训!就算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应该吃完就溜?这还算是男人吗?”
卓盈小脸一白,缓缓垂下脑袋。
林赐自知说错话,连忙捂着半边嘴巴说:“咳,快洗脸,咱们吃午餐去,我请你吃龙虾伊面!”
卓盈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才慢慢往洗手间去了。
两人吃过午餐,林赐接了个电话,便立即把卓盈载回公司,然后驾着车一溜烟跑了。卓盈也懒得理他,正要转身往公司大门跨去,却猛然感觉身后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她狐疑地扭头,赫然发现宁聪正站在对面马路的花坛边,狠狠地盯着她!
卓盈脸色一白,条件反射地就要朝公司大门奔去。跑着跑着,她脚下一个跟跄,几乎摔倒在大门前的石阶上!她越发地慌乱,低着头朝公司大门直冲进去!
进入大堂后,值班的小姐大概吃饭去了,居然没有一个人。她连忙闪身躲到落地玻璃窗旁边,颤抖着掀起帘子望向对面的花坛,哪里还有宁聪的影子!
卓盈呆若木鸡——莫不是自己刚才眼花了?抑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天啊,六年里她都这么过来了,现在因他数个电话,就令自己失魂落魄?卓盈啊卓盈,你真是死不悔改啊!这样慌乱只会令那男人更加得意!
半晌,她又撩着帘子悄望了眼对面的马路。坛子里的扶桑枝繁叶茂,红得像血一样的花朵开得旁若无人。行人三两相偕,悠闲而过,哪里有男人驻足花坛旁边?
她终于承认自己是眼花了,只得怏怏地朝电梯走去。
电梯门刚刚关上,手机突然尖声响起!失神的卓盈被吓了一跳,一看荧光屏,是宁聪!
卓盈的脸色再度惨白!他究竟想干什么?六年前害得她只剩半条命,六年后还是阴魂不散!是不是要活活逼死她,他才肯罢休?
想到这里,无名怒火直蹿心头!卓盈迅速打开手机放在耳边。然而,当她尚未问出“你究竟想怎么样”,宁聪的吼叫声巳经传过来:“你为什么经常和他外出?!”他的声音极其愤怒,似乎压根就没有想过,他没有权利知道这个问题。
惊愕过后,卓盈真的生气了,她冲着电话颤声低叫:“我和谁外出与你何干?我的一切与你何干?!你究竟想怎么样?究竟怎么样才能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