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定地望住他,突然开口道:“我叫木荨织。”
“什么?”他有些怔忡地稍抬目光。
“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不是吗?”长睫毛骄恣一扬,柔瓷般的肌肤泛着蜜色光泽,语气里多少透露着几许自负。“木荨织就是我的名字。”
隐去错愕表情,他漠不关心地嗯了声,心底却细细咀嚼起这个名字。
她喊木济渊为师父,却又继承了他的姓,莫非她也是个孤儿?抑或自小让木济渊收了当徒弟?
如果他没有记错,她说自己刚满二十而已,这年纪尚属年轻,没理由就此耗在这山涯水涧边,一辈子不接触人群。
思及此,心中不禁再度燃起一簇希望火苗,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既然自己尚且伤重待愈,何不利用这段时间另想法子说动她?
“你心里是不是正纳闷着,何以我姓木,却又不是木济渊的女儿?”无须探测他神情变化,木荨织怎会不明白他的沉默由何而来。
蔺明争刻意淡漠地掀唇冷笑。
“这疑问不难解释,你若不是孤儿遭他收留,就是家中贫苦,不得已只好离家拜师学医。”
“猜中一半。”
“一半?”
“我一出世便成了弃婴,教师父无意中遇上了,只好收养我,让我姓木,却不肯让我喊他一声爹。”她澄眸微眯,洒月兑笑意横在唇边。前一刻还冷冽疏离,这一刻侃侃而谈,忽明忽暗的性子教人模不着边。
蔺明争心头一紧,对于她云淡风轻的笑容感到呼吸窒碍。
没有倾城倾国的花容月貌,没有娴雅端庄的闺秀之气,比起艳丽无俦的曹影倩,她甚至不及十分之一,然而此刻他的视线却无法自她脸上移开。
他有一种感觉,这个木荨织并不平凡。她身上所散发出的诡谲香气,似暗藏玄机,强烈地蛊惑着他。
“你为什么要笑?”他不由得眉峰纠结。
“为什么不笑?我虽没爹没娘,但活得悠游自在啊。”巧转盹盼迎上他的愕视,木荨织倒觉他问得奇怪。
“你一个人住在这儿,难道不觉孤单吗?”
“嗯……偶尔。”
她的回答时长时短,教他很难接话。
“师父过世后,我也曾有过出谷的念头,不过现在……”话至一半打住,她没再说下去。
“现在如何?”
“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
一双认真的眼睛勾住他俊逸脸庞,眉梢轻扬。“人心险恶,恐怕我一踏出这谷便会丧命。”
“有仇家等着杀你?”
“仇家是没有,贪图那本‘毒门秘笈’的人倒是很多。”
“毒门秘笈?”他忍不住瞪大黑眸,心思深沉地梭巡她神情。
木荨织转而将捧温的杯子看回桌上,一脸的若无其事。“用不着这般瞧我,秘笈不在我身上,我也不晓得它在哪儿。”
“放心好了,我不会多问你半句,我了解你的处境。”即使这话说的口是心非,蔺明争也不得不说。
暂时得和她保持好关系,而且,他必须先弄清楚她的状况。
“你了解?”她失笑地轻摇蛲首,毫不留情撕破他的虚假面具。“你怎可能了解?依我看来,你既知有本。毒门秘岌。或许可以救你义父,当会处心积虑从我口中套出话吧?”
尽避面色青白交斥,硬生生被人刺中弱处,蔺明争仍十分镇定。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蔺某非无耻小人,只要姑娘不愿意,我不会多行探问。”
“是吗?”
“离府前,我义父就只剩一口气,如今我伤重无法动弹,即使明天复原连夜赶回去也未必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更遑论救他。”
“你知道就好。”她平静说道。“生死有命,太多人愈是固执强求,愈是让将死之人无法安心求去。你千里迢迢寻医,就算真医好了你义父的命,终有一日,他还是得死。”
至少不是现在!他没有将这话明白说出口,惟在心底坚持信念。
“真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将生死看得如此平淡。”
“你不也在阎王殿前来回走了几趟?”
“难道你也走过?”
“比你多个几回,只可惜我福大命大,至今安然无恙。”
令他诧异的是,她眼中无仇无恨,未见一丝风浪。假如她曾经在生死关头上挣扎过,不可能如此平静,年纪轻轻,竟超月兑了太多太多世俗怨慰。
“你不恨那些追杀过你的人?”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她轻抿朱唇,慨然淡笑。“所以,等你离开这儿之后,我也会很快忘了你。”
他相信她会,但他不知道她是如何计算“时间”与“日子”?她说的很久是多久?很快忘记又是得花多少时间才能忘记?
“如果我问你,我这伤还得花多少时间才能完全恢复,你回答得出来吗?”
“何必加个‘如果’两字?你的意思就是希望我给你答案不是吗?”秀眉紧蹙,她极不欣赏他的拐弯抹角。
他闷闷然不答腔,除了默认自己太过拙钝,还能怎么回话?
“不过你这问题倒是问倒我,毕竟伤在你身上,我想,只要你安分些没再出大岔子,用不着几天就能生龙活虎的下床走动了。”
几天?果然又是个含糊不清、难以介定的答案。他不动声色地在心底叹息,决定不再刁难她有关于“时间计算”的问题。
“我明白了。”同样敷衍了事。
望向窗外夕照迷离的霞色,木荨织轻掸衣摆,神色从容地自床沿站起。
“时候不早,我得去张罗些吃的。你好好休息,记得没事别乱动。”嘱咐完毕,天蓝色身影翩然离去。
望着被她扣上的木门,他的心底辗过几许落寞。
她冷僻不驯、孤傲难辨的个性,让他感到困踬、感到疑惑。
长期隐匿于这景色优美的山林绝境,怎会培养出此般怪诞性情?他弄不懂,一时之间又该如何突破她的心防?
赫然发现,她的话并非全然难以取信。
短短四天过去,他果真如她所言,得以下床走动——只不过尚未达到生龙活虎的境界——但能走出草庐外透透气,已让他感激涕零。
由于大腿骨曾经严重断裂,现下走起路来,不免一跛一跛形同瘸子,也因如此,木荨织特地在山野间弄了根树枝当他的拐杖,方便他行动。
午后,蔺明争趁她出外寻采药材的空档,拄着木杖伫在可以望见白色落瀑的地方。池潭碧水滢滢,垂杨依依,远山近景美得犹如人间仙境,他像是错实时空的一颗沙粒,既渺小,又突兀,显得格格不入。
从坠落山崖至今,究竟已有多久?
义父是否依旧活着?
他要怎么样才能说服她交出那本“毒门秘笈”?
数不清的疑问充满脑海,继而梗塞着让人无法思考。他的双瞳幽冷如这潭水,望似澄澈无纹,实则深不可测。
晚霞渐染天际,光阴流逝,雁儿归返,他浑然不觉疲倦地持续立在池边观景,直到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
“谷内日夜温差大,回屋里躺着吧。”
他幽然回神的转过头,瞥见她一身风尘仆仆,背着的竹篓装满各种奇花异草,湖水绿的衫裙沾上不少泥巴杂草,显然历经一番辛劳。
也才发现,原先日正当中的那颗火球,都快隐逸到山的另一边去。
“你回来了。”
木荨织神色些微不悦地沉脸。“你一直站在这儿吹风吗!”
“大概有一会儿,想着想着便忘了时间。”拄着木杖,他边说边吃力的挪动两脚往屋内走。
“让我扶你。”说话的同时,两手已牢牢搀住他的肩臂,随他步步向前。她刻意忽略心底那抹异样感觉,不让那股陌生情悖随之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