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来的变化,令厅上每个人都震骇地变了脸色。
男子霍地将脸望向那扇半?的窗子,鹰般锐利阴鸷的黑眸森冷地迸出一道寒光,严峻的嘴角松动,勾开一弧轻蔑的邪痕。
“想请问丁老爷,是否听说过“断弦”一论?”
丁仰赋在怔忡几秒后点头。“按照传统说法,之所以“断弦”,是由于有人窃听导致琴声变异,才会……”他倏然停口,面罩寒霜的喊住一名体格壮硕的青衣男子。“应度,去外头看看。”
“是的,老爷。”
尽避察觉事有异状,但郁还烟的动作毕竟还是慢了些,当场被应度给逮个正着,像拎包袱似地将她扔在丁仰赋的脚跟前。
竹敏夫人一见是这丫头惹的祸,顿时气得浑身发抖,也不管厅上者?,就拿起桌上尚冒着热气的茶,整个泼到她身上去。
烟儿心下一惊,要避已是不及,只能狼狈的曲身别过脸,任炙烫的热茶洒在薄如纸张的裤管上,痛得钻心。
“贱婢就是贱婢,教也教不好,管也管不得,留你在此,只是丢人现眼!”竹敏夫人怒火腾腾的脸肌绷胀,犀利阴恻的咒?言词,似有一半是冲着了仰赋而来。
这么些年过去,对于丈夫收留郁还烟这事,她仍记恨于怀。
“放肆!”丁仰赋白脸转青,羞恼的板起脸孔,气忿地瞪向竹敏夫人。“今日贵客满堂,你这么做不觉丢人??”
“这贱婢害得时二少琴弦断裂,难道就不该罚吗?”万万没想到丈夫宁愿奚落她也不去严惩郁还烟,长久憋在心底的这口闷气,几乎要爆发出来。
“是啊爹,做错事的人是烟儿,你不骂她也就算了,连娘处罚她你都要袒护,别人看了,才真该笑话。”十九岁的丁绍冰,忿忿不平的站出来替母亲说话。
“烟儿纵有犯错,也不该用热茶泼她。”对于她们母女俩同仇敌忾的一个鼻孔出气,丁仰赋神情严肃,不?所动,却一瞥眼看到郁还烟跪在地上,支着颤巍巍的两只手,一径地朝他们磕头。
“是烟儿不好,都是烟儿的错,不该站在窗外偷听琴声,请老爷夫人息怒,不要?烟儿起争执,烟儿愿遭家法处置。”竭力隐忍小腿那火辣折人的痛,郁还烟伏在丁仰赋的脚跟前,虽然语气卑亢,但注视着自己膝盖的那张脸,始终保持着孤绝空茫的神情。
丁仰赋将目光调转后方,脸上有着为难的踌躇,抑下不悦,语调谦卑的向弹琴的男子请罪。
“时二少,丁某家教不严,让家仆在外头偷听,导致您的琴弦断裂,丁某深感歉意,在此跟您赔罪。”
“好说、好说!”答话的男子朗声而笑,自琴凳上缓缓起身,一袭白衣衬托他文人特有的气质,手执折扇,一股与生俱来的高效清晰刻在冷眸里。“丁老爷太客气了,区区一根琴弦,我时某人并不在意。”
迈了几步,旋而来到郁还烟的身侧,不感兴趣的斜睨这瘦小婢奴一眼。
“依我看,就饶了她一次吧。不过时某好奇的是──这聚合楼乃大理京城首屈一指的琴艺之家,怎会养出这病痨子样的下人?跟贫民区的穷人家差不多。”
竹敏夫人心下一惊,连忙盯了女儿一眼,要她打圆场。
“时二少,这您就不知道了,她的身子骨原就不好,吃得再多也不会吸收,所以看起来病恹恹的不长肉,您若看了碍眼,我马上命人将她带出厅去。”丁绍冰柔媚妩然的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听说聚合楼上上下下每个人皆懂琴艺,不知道时某是否有幸听这位婢女弹得一曲?”
在他翩翩有礼的请求里,蕴涵着诡谲嘲讽的意味,丁仰赋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他的脸再度由青转红,无助地望了烟儿一眼。
“烟儿,你可愿意?”
“不成不成!烟儿这等贱婢,怎么可以让她碰时二少的琴?”话一抢出,丁绍冰立刻遭到丁仰赋深恶痛绝的厉眼。
“住口!婢女也是人,你今天闹够了没有?”
“爹!你就是这么偏心,我可是你惟一的女儿,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和?悦色些?烟儿不过是个奴婢,你对她说话的口气就那么温柔,这是什么意思?”丁绍冰气炸了,恨不得将伏在地上的烟儿千刀万剐。
“够了!连这种芝麻绿豆的家务事也要选在今天一并丢人现眼吗?”丁仰赋不理会女儿的抗议,兀自继续问郁还烟:“烟儿,我问你的话听到了吗?”
“承蒙时……时二少不弃,烟儿愿意献丑弹上一曲。”为了不让老爷难堪,她鼓足了勇气点头。
“好,那就请吧。”时二少掀眉冷笑,等着看戏的心态再明显不过。
由于伏在地上的时间过久,烟儿两腿酸麻,一个起身加上贫血作祟,乌天暗地的感到晕眩,脚踩不稳,险些倾倒,幸亏旁人及时扶了她一把。
“谢……谢谢……”她虚弱的低喃,连头也没?,殊不知丁绍冰利刃眼神已将她削成片片。
“……不客气。”时二少有两秒钟的错愕,这婢奴轻得像棉絮,几乎没有重量可言。
缓缓走到琴案前,那根断掉的弦还勾在琴尾的龙龈点上。
烟儿始终垂首,顶着一身湿泞,动作优雅的飘落琴凳。舒展十指,撩拨声□琮流泄,琴音出奇的平淡,平淡得如饮甘甜泉水,舒旷神怡、泰然自得,令听者情不自禁的放松自身情绪,将先前的烦躁驱之脑后;然而渐渐地,这样的平淡起了剧烈变化,即使她拂琴的律动仍旧不疾不徐,曲子本身却在转折间哀怨异常,如泣如诉,感伤的气氛纠结着每个人的胸腔,窒息的难受,仿佛因一杯泉水思及已故亲人,饮水思源,想报答养育之恩却是太迟。
音似无奈的一个持弦点到?止,琴声画下休止符,烟儿眼中无泪,只轻轻地、恭敬地起身向大家行礼,准备退离。
不知不觉中,一向不被别人琴声所动的他竟心口热流四窜,难以平复。
见众人还浸埋在适才的忧伤中无法自拔,他怒急攻心,跨步横身一挡,阻截了烟儿的去路。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阴沈严厉的黑眸闪耀着不服输的倨傲。
她不卑不亢的躬身回答:“奴婢名叫郁还烟。”
“很好,从今天起,你是我时墨的敌手,一年后,我会重返聚合楼,和你一较高下!”
这样斩钉截铁的一番宣告,震惊了在场每个人。堂堂时王府的二少主,竟会对一个女婢下挑战书?
“时二少,烟儿只是一个奴婢,她的琴艺也没您高明,哪来的资格和您一较高下?”竹敏夫人看不过去的咬牙道。“是啊是啊,她刚刚弹的曲儿我们压根儿没听过,一定是她自己胡乱谱的,您无须为了她如此煞费精神,一年后再与她比琴。”丁绍冰也急得直跳脚。
“哼,你们嘴巴说是这么说,心里恐怕不是这么想的吧?没聋的都听得出,她的琴艺不但出色,琴技更是高明。”时墨目光漠然的扫了眼丁仰赋。“聚合楼有此高徒,丁老爷应该引以自豪才对。”
无声叹息,丁仰赋心知肚明,烟儿的天分全是来自于她的爹亲郁定擎。
时墨的神情更加冷峻与讽刺。“更何况,她的大拇指还流着血呢,时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什么?”瞪往烟儿那肿红冒血的手指头,每个人都呆掉了。
“走了。”身为时家人的优越感,让时墨无心再待下去,转身收扇走人,临别的一眼冷冽得教烟儿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