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梦里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个侧面、每一个翻覆旋转,全是他与她的影子。爹的呼吸吐呐,每个动作每声语句,她的喜怒哀乐、爱恨嗔怨,全组造成十七年的记忆密密地包围住她。他是她的“爹”,但她一颗从未为旁人涟漪过的芳心,早已全数寄托在他身上。
柳青花妍的阳春二月天,在夕阳西沉的午后,一片烟柳如画的小园美景中,筑于波光清澈的小湖之上的楼阁里,一只十指如青葱的纤手掀开了半垂的帘席,现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赤脚走近了窗边,凝望一方水木后无边春色,一双教净水寒潭亦要失色上三分的盈盈水眸满是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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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政事繁忙,真正能陪女儿的时候,是在入了夜后。
幽静的泾渭楼,白的纱缦,绰约的垂帘,清雅的绿竹,一切恍如天上的某个仙居。不自觉泛开唇边笑靥,柔和的面容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候才有的表情。
他轻声缓步人内,淡淡的幽香便绕缠鼻间,令人身心舒畅。这方为女儿筑起的阁楼向来除了小丫环啾儿,也只有他能够登堂入室了。
白色纱帐之中,一条比夜色还绰约的纤影便静卧在被衾之中,面容朝里,遗留一头青丝如飞瀑般坠下床榻。她此时正半支着下颐,可能什么事使她入了神,一动未动,压根儿未发现他。
他轻坐入床边,注意到一丝红线正缠着她丝滑的黑发,忍不住将它挑开了去,瞧她正凝神地瞧着一本书,而那书——
“爹!”她吃了一惊,一张脸猛袭上红晕。
未能避开,她手中的书便被人抽走,她为时已晚地瞧着父亲抽搐的额角。
那可是一本任谁看了都会脸红心跳的宫闱艳史啊!
不由分说将书本丢出窗外。
书本成抛物线之势月兑窗而去,效那红杏出墙,她收回惋惜的眸,乖乖不敢抗议。心中却为书中受百般诋诽轻贱的妇人叫了声屈。
“泾娘,你又胡闹了!”压抑的声音,眼中的寒光正预言着新近颇猖獗的婬秽刊物该有人去肃清了,“以后不许你再看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女儿偶来的调皮虽不反骨,但亦有令他颇为头痛之时。这府中的主事是在吃白饭的吗?竟让这种东西在他的眼皮底下流进泾渭楼,看来是有人不想呆久了!
她换上无辜的表情,伸手揽住他,迫得他不得不随着他纤细的力道一同陷进床衾之间。“难道爹忍心要女儿看周礼札记、孔圣人与八股文?”
“那些可是受千古多少人奉为圭臬的圣贤书!”
“是啊!”她聪明地不再反驳,但眼神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拌颂仁义孝礼便罢了。但人生在世,哪来的这许多繁文俗礼?
外头夜凉如水,条条如初染纱丝的柳条纠缠成一道朦胧温柔的墙;小湖深阒,天上一盘银月,湖水重重叠叠也出现了一轮。
他板起的脸坚持不了多久,眼角的线条又柔化了。想起女儿一天锁于闺阁的郁闷,猿臂一伸便将她整个轻盈的身子抱起,径直往外。
静谧的月亭上有袅袅烟起的檀香炉,亭内软榻一张。他便将她纤小的身子放置其中,皎洁的月光一照,殷昼渭这才从女儿清澈的眸波中发现了一丝属于少女的娇柔羞怯;他不由一震,这才深切意识到女儿早已长大,玲珑有致的身段早非青涩的稚女,而他就在刚刚,将一双大手毫无顾忌地尽安于她娇躯之上!
轰然而来的认知教一身热血尽冲向脑门,如当头一棒。心中翻转的一个念头是:女儿早已到了不可让男子随便唐突的年龄……
他神色古怪,直至脸颊传来一阵痛,他才赫然回神。
“神游了吗,爹!”女儿用手扯着他的胡须,他只能无奈地以哭笑不得回应她的胡闹,“游到神仙洞府了吗?可见到了西王母娘娘?听说呀,她那儿有吃了长生不老的蟠桃,爹可吃了?顺便告诉女儿,西王母究竟是一个豹尾虎齿而善啸的怪物呢,还是一个雍容平和、能歌善瑶的妇人?”
殷昼渭温笑,“不对,她是个容貌绝色的女神,年约十—七。”
“爹!”泾娘说笑的脸罩上红晕。
此时月儿悬在她螓首上方,给她的轮廓罩上一层圣洁的清辉,更折射出她眸里秋波如水温柔。他心念一动,月兑口出:“月出胶兮,佼人僚兮——整个京城之中,谁能找出另一个比我的女儿更美丽的女子?”也许所有人未曾料到,殷昼渭呵护在手心的,传言貌似嫫母的女子,其实有沉鱼落雁之姿。
她的眉眼一下教春意渲染,想到他所引用的诗的下两句:“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会有这么一天吗?
气氛有丝不易觉察的暧昧,而他不愚钝,因也觉察到了。这诗句……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去形容女儿,多么该死的暧昧不明!这只应该是另一个男子去形容才是啊!
他应该自省才是。但瞧着女儿倾城的美貌,心中却泛起了几欲窒息的烦躁,狠狠地在他的心上划开一道裂洞。
女儿的美丽,也应该由另一个男子来采撷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习惯地将女儿隐藏起来?他心中当然明白,若不是他刻意将她锁于一方阁楼,女儿的绝色早引来成群的狂蜂浪蝶争相采撷了!他有着强烈的私心,不希望女儿的美遭受别个男子的觊觎,投以惊艳的目光。只希望这种情形永远不会出现,于是他的女儿永远也不会长大、不会嫁人,而他……也不会娶妻,这样的相处一直到永远岂不是更好?
这种心态……算是为人父的一种感情吧?
吾家有女初长成了啊!应该是才对!所以他才会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心口就好像生生剜去一块血肉般难受,教他难以吐纳!
“爹。”有人轻唤,他一醒,发现女儿正眉儿轻蹙地望着他。
爹又出神了!泾娘似笑非笑。“可惜爹说错啦,就算西王母是个容貌绝世的女神,也是个年约三十的妇人了,而且也有了她的东王公。”
十七岁同三十岁的年纪啊,确实能成为距离,不是吗?
他在一刹间捉住她一晃而过的渴慕,打趣道:“我的女儿这么希望长大?”
她凝睇,“长大了好嫁人呀!”
脸色微微一变。虽强迫自己回到云淡风轻的初衷,但身后的一只手已紧握成拳!他笑了,以一声轻斥来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然后淡淡地道:“可惜爹并非好人,也不想长生不老,因而得不到神仙的青睐。神的洞府,长生不老的蟠桃,爹永远够及不到。”
自从陷入争权夺势的人欲之中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表面上他呼风唤雨,但内心其实比任何人都肮脏。他的生命在血腥与掠夺中一路走过,沦为孤儿的身世教会他要生存就要有豺狼的凶残,为了使自己好过一点,他不择手段、心狠手辣,就算是踩在别人的尸体上过活也在所不惜。
现在,这个小时候赤果嗜血的他,早隐没在今天的满眼风光的假面具之下。而那个教会他如何沉敛自己的凶残、如何笑脸迎接命运、唤醒他体内残存的一点人性的“他”,那个改变他一生的人,早久殁于人世。
叹了口气,为她收拢一下衣衫,她也收敛去探索的眼光,现出一丝执着的认真。“爹打自小便待泾娘极好,无论爹是什么为人,在泾娘心日中,爹是爹,无论好人也罢,坏人也罢,早无可代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