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放开她,放开她,郡主还病着,她还生着病……”
我的眼前渐渐模糊,那声音像是来自天边。
是桑格儿吗?
东胡最高贵最美丽最天真最善良的百灵鸟,是她在歌唱吗?
有人在不断地摇晃着我,拉扯着我,我想甩开她们,我很困,很想睡,很想再听一听……来自天堂的百灵鸟的歌声……
第九章裂天(1)
这是东胡与匈奴的最后一战。
匈奴的骑兵已跨过长长的狼山天堑,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列着整齐的方队。他们神情肃穆,刀戟雪亮。
一眼望不到底。
我被推上高高的毡车,混在一群面色疲惫、神情激越的男人中间。
女人的疯狂不能将我撕毁,我对于整个东胡族的意义全在于此刻。
天风将我的长发高高扬起,灰白色的天光落在清冷的雪光之上,寒意将仅有的一点温暖蒸发,我的整个人如被冻在冰河里。
除了突然袭来的阵阵剧烈的咳嗽之外,我感觉不到一丝生的气息。
没有人说话,偌大的战场鸦雀无声。
这是最后的平静。
而他,东胡的主君,就站在我的身边,他的身后是仅剩的兵马,其中有十一二岁的少年,也有六十多岁的老人,东胡最后的男人们都在这里。
强弩之末,背水一战。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战阵对面那个身着重锦战袍的年轻将领。
他身上的大氅无风自动,双眸中的寒光亮过最冷冽的刀箭。
终于走到尽头了吗?
宿命将我从千年之后带到远古的战场之上,只为将我的血祭献给匈奴的霸业?
我看到冒顿的手在半空中慢慢地扬了起来,匈奴士兵们动作整齐划一,引弓待发。只等轻轻一个挥手间,摧枯拉朽,灰飞烟灭。
“你怕吗?”
我笑起来,转头看一眼霍戈。他脸色略青,消瘦的脸庞深刻着风霜的痕迹。书中说,吹角连营,指点江山,是多么英勇豪气;书中还说,标榜青史,扬名后世,是多么荣显得意。可是霍戈,你忘了,书中一定还说过,英雄的背后有多少累累白骨。
而我们,也只是那白骨中的一堆。
“我应该害怕,可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害怕。”
霍戈也笑了,似乎是因为我语气里那一丝倔强而又赌气的孩子气。可无论怎么看,他的笑容还是带着无限萧索的味道。
“是因为冒顿吗?”
我摇了摇头,“不。是因为你的选择,因为这个结局。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这是一个渴望英雄,追逐成功的年代。一个女人的爱情,对于男人们来说,是多么微不足道。”
“爱情?”霍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我想,他并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他总是固执地以为,我所说的爱情,与他有关。
他总是以为,我对他心存怨恨。其实不是的。
就算他将我送上毡车,就算他为了全东胡的利益,选择牺牲我,就算过去他对我说过的那些承诺全被他踏在脚下,碾成碎泥。我也不恨他。
因为,我早已明白,我那些不为人知的少女心事,只是一段回忆与梦想。它破碎在图书馆的书架轰然倒塌的那个瞬间,那个炎热的盛夏。
“你应该明白,我也是没有办法。”他低低地说,眉头深深地蹙起来,像个委屈的孩子。
战争的残酷以及东胡人深重的绝望和愤怒,如一道最深最黑的梦魇,将他牢牢捆缚。
如果不能将我在匈奴人面前处以极刑,借此彰显东胡人的骄傲与决心,那么,他就不能取得族人的追随以及信任,无法成就他不死的野心。
包何况,或许,我的存在还能让冒顿心存顾忌。
毕竟,上次冒顿为了救我回匈奴,不惜亲身犯陷,是他亲眼所见。
我不仅能平息东胡人的怨怒,更是他手中最有分量的人质。
仅仅如此,贺赖曦央对于霍戈来说,仅仅如此而已。
那么,我又怎么会去恨这样一个人呢?
无爱,哪里有恨?
原来,一直要到如今,我才明白,当初,我为什么会如此如此深恨着冒顿!
霍戈用力地点了点头。
毡车被缓缓地推了出去,推到整个队列的最前方。一点一点,更近了,我能清楚地看到对面那人面部表情的变化。
先是错愕,接着是惊喜,再是震怒,然后才是凝重。
第九章裂天(2)
冒顿的表情凝重如铁。
他伸在半空中的手仿佛有千斤重,在空中定格,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不胜重荷般垂了下来。
已经箭在弦上的匈奴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人机械地垂下了手中的弓箭,也有人仍然举着弓箭,可箭头却偏移了方向,不知道该指向何方。
霍戈冷笑一声,“嚯”地将战刀抽了出来。
“冲!”
战鼓擂了起来。
东胡的哀兵们高举手中的长枪冲杀出去,袭向匈奴军队的外围。两军迅速绞杀在一起,因为没有主帅的命令,匈奴的方阵很快被冲破了一个缺口,东胡军直插入内,愈战愈勇,匈奴的阵形被狠狠撕裂了。
两军才一交锋,东胡军似乎已取得了极大的优势。匈奴自乱阵脚,前面一拨箭手还未退下来,后面一拨已挤了上去。
一名匈奴少年奋力隔开直削到冒顿头顶的长刀,大喊一声:“单于!”
冒顿猛然一震,神情瞬息万变。
“保护单于!”更多的将领嘶吼起来。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英雄在战场上犹豫迟疑。可此刻,片刻的犹豫即是死。
无数道浴血的身影在他的身边冲杀、落马……鲜血浸透战衣……他们将每一道斫向冒顿的长枪挑开去,却无半招回护自己。
冒顿挺拔的身影在晚风中剧烈一晃,他看着我的眼神如同隔着千万年岁月的尘埃。尘埃落定,我心头一片幽凉。
冒顿,我终将死在你的鸣镝箭下。
我望着他,幽静地笑了。
长空万里,岁月千年。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我和冒顿各自行了漫长的路途,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为的就是在此刻给彼此留下隐忍不舍的一眼,然后告别,再各自行走于自己的轨迹。
我的笑容慢慢绽放,一丝一缕,脉络分明,如午夜盛放的优昙花,开到极至也只为了下一秒的凋零。
冒顿的脸色陡然刷白,他明白我的心意。
雕花硬弓从鞍边取了下来,鸣镝响箭从箭壶里抽出,搭在弦上。一向沉稳的手臂却像是压着沉重的压力,难以举起来。
有你待我如此,已然足够。
有时候,活着,比死亡需要更大的勇气。
我有足够的勇气赴死。
我的笑容淡远清浅。
最初大喊“单于”的那个少年,勉力撞开一名偷袭的东胡士兵,手中的刀砍向另一名近身搏击的敌人,因太过用力,钢刀深入骨骼,难以拔出,而那被撞开的士兵再度挺枪刺了过来,长枪贯体而入。而他,还保持着拔刀的姿势,久久不倒。
冒顿大吼一声,手腕剧烈地一颤,鸣镝箭月兑弦而出,带着尖锐的啸音刺破长空……
天神之子,草原上最英勇伟大的戮战之王。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牵绊住他横扫草原的决心。
唯有扫除障碍,用他手中的箭亲手扫除。
响箭“咄”的一声插入毡车的木辕上!
匈奴的箭手都愕然怔了一下。
竟然会射偏,冒顿手中的鸣镝箭竟然会射错了方向。
温润的感觉漫上我的眼眶,我仰头,举目望着昏黄的天空。
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我记得那个男子曾经傲然对我说:“男人的战场上有着你永远不会明白的信仰、执着与荣耀。”
那么,冒顿,为了你的信仰与荣耀而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