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着,缓缓抬眼,扫过面前威严的九王,盲从的侍卫,一字一句道:“我无话可说,但我不认罪。”
九王神色如常,“不错,此案关联甚大,你一个女子,就是给你天大的胆子,也是独木难支。”他沉吟了一下,站起来,负手走到我的面前,“如果你肯招出幕后主使之人和同党,本王可以对你从轻发落。”
幕后主使之人?
我陡然明白了其中关窍。
在东胡,与我最亲近的人不过就是东胡王霍戈。再加上已被杀人灭口的库托尔亦是霍戈的亲信。只要我认了罪,即便不招出霍戈,明眼人也是一看便知。
看来,九王是要先发制人了。
霍戈将来的处境怕是越发艰难。
我的目光闪了一闪,从这个方向,只能看到九王衣衫前襟上用金丝织就的一只飞鹰,“我没有放火,我不服,我是冤枉的。”
九王的声音蓦地变得森严低沉:“既然是这样,我只好先将嫌犯收监,再慢慢地审。”左右侍立的近卫们又一哄而上,将我拖出大帐。远远的,风吹过残帐上的破絮,发出嘶嘶的漏风声,宛如无数条蛇在被火光涂红的暗夜里吞吐着猩红的长信。
我知道,这漫长的一夜,才刚刚开始。
说是择日再审,可是,自那夜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到九王。不只是九王,连霍戈也是杳无声息。
仿佛自那日之后,这一方囚帐又被弃之于时光的罅隙里。
若不是每日在固定的时刻都会由同一个小奴隶为我送来饭食,我一定会以为,老天爷二度戏我,将我再次抛入另一个时空里。
每日晨昏,我只能瞪大了眼,直愣愣地躺在帐内唯一的一张毛皮床垫上,仰望着穹庐的天顶,看似想了很多,其实,什么也没想。
这一次,无从想起。
我甚至连着了什么人的道都不知道。
包不知道,九王囚禁我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何霍戈到如今,半点消息也无?
我就这样躺着,从深夜到早晨,再从早晨到深夜,一动也不动。那送饭的小奴隶亦不惊动我,每次总是沉默地坐在帐篷的角落里,等着我自己醒来,自己拿饭吃,看着我再度躺下去,他才收拾碗筷离开。
第二日,再重复昨天的故事。
倘若那时有人从帐外经过,看到帐内的情景,恐怕会以为这里多了一具死尸吧。
但是,我除了直愣愣地躺着之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这样到了第十日,帐帘猛地被人揭了开来,与小奴隶不同的是,那人“咚咚咚”地直冲到我面前,然后“嘭”的一声跪了下来。
“郡主。”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从床垫上坐了起来,看着眼前熟悉的人影,好半晌,终于欣慰地吐了一口气,“你来了。”
茉叶抬头,愕然震惊地看着我,从她晶亮悲痛的眼眸中,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憔悴苍白的自己。不似人形。
想到这几日,身子虽然躺着一动未动,可意志与思想,到底还是遭受着前所未有的煎熬。
不由得苦笑着模了模自己的脸,“还好,这颗头颅仍在。”
茉叶扯了扯嘴角,大约是想赔笑一下,可终究还是笑不出来。
我轻叹着将她拉起来,“这几日你可有见过主君?”
茉叶慌忙点了点头,用袖子按去眼角的泪痕,“主君让我来告诉您,要您好好休息,养好自己的身子,千万不要担心,也不要思虑太多,外面的事情自有他来处理。”
“外面……有什么事情?”
茉叶轻声说:“听主君的意思,纵火的主谋已然查清,是……”她低眉,从眼睫底偷偷看我一眼。
我心里打了个突,“是谁?”手指在袖中不由得握紧了。
“是……单于。”
我脑子里顿时轰然一响,无数纷乱的念头纷至沓来。冒顿?他们的目的居然是冒顿?!
“这么说,我纵火行凶的罪名已然坐实了?”
茉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能这么做?”手心里沁出冷汗。我猛然朝前跨了一步,可是,连日来心力交瘁,忧心忡忡,让我的体力耗到极限,只是如此一个轻疾的动作,已让我头脑发涨,阵阵昏眩。
茉叶担忧地扶住我。
我颓然坐倒在床垫上,一丝凉风从裤脚钻进来,凉飕飕的,如冰冷的小蛇爬上胸口,忽然噬了那么小小的一口,心,便尖锐地痛了起来。
“既然认定单于是幕后主谋,九王打算怎么做?”我的声音艰难冷涩。
“听说,这次九王很是恼怒,派了东胡最精锐的铁风骑去匈奴,像是要开战的样子。”
我眉峰一颤,半晌,却摇了摇头。
“不会,九王不会轻易与匈奴开战。这一次,多半是给个下马威,让匈奴割地赔偿。”
茉叶惊惑地望着我,“郡主如何得知?”
我一怔,亦是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如何得知九王的目的是割地而不是开战?如何得知?
莫非,我曾在史书上见过?却只是隐隐约约一点模糊的影子,自己以为忘记了,却在一点细微的触动之下,下意识地月兑口而出?
那么,学长霍戈,会不会比我记得更清楚一些呢?
“主君对这件事怎么看?他说过些什么?”
“主君没有对我说什么,不过,我听伺候九王的女奴们说,主君执意请九王备战,九王很是生气,当着主君的面发了很大的脾气,让当庭议事的将领官员们面上都很难堪。”
“这么说,九王是不会接受主君的提议了?”
“是……不过……”茉叶欲言又止。
我叹了一口气,“我如今身陷囹圄,不是这个人手中的一枚棋子,就是那个人案板上的一块肉,还有什么消息是我听不得的?”
再坏,也不过是如此了。
现如今,我对九王来说,还有那么一丁点利用的价值,等到冒顿果真如他所愿将地让了出来,那时,才真正是我任人宰割的时候了。
又或是,冒顿不堪一次又一次受辱,挥兵北上。
那么,我这个匈奴奸细的日子怕也不会好过。
战,是死;和,亦是死。
从这场阴谋开始酝酿的那一刻起,我这枚棋子已注定了消亡的命运。
第六章阴谋(2)
“我还听、还听奴隶们说,不管单于肯不肯割地向九王道歉,九王都要将郡主赐死,尸体于匈奴五月茏城大会的时候送往匈奴。”
“这是什么道理?”我蹙眉,“这样做不是在逼冒顿兴兵作乱吗?”就算冒顿再理智再隐忍,怕也不堪忍受东胡如此折辱吧?说到底,我也是匈奴敬献给东胡王的礼物,这礼物就算再不好,也断然没有毁掉之后再退回去的道理。
“将这些话传到匈奴是……是主君的意思。”
“霍戈?”我默然片刻,心头恍悟。
他这么做,无非是要激怒冒顿,唯恐他和九王打不起来。
如此说来,入我以罪,嫁祸给冒顿,九王不过是可以得到一块地,用来彰显东胡的神威。而真正的受益者,却是傀儡王霍戈!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好!好一个连环计!
我的心忽然疼痛起来,像被一柄极细的银针刺入,再深入地剜了一下,血便带着汩汩的热气,喷吐出细小的花沫。
自从茉叶来过一次之后,小奴隶惊讶地发现,被囚禁多日的贺赖郡主一切生活作息都变得正常起来。
霍戈的所作所为,我不予置评,但起码有一点他是说对了,“要好好休息,养好自己的身子。”
当所有对他人的依赖和企盼都已成为奢望的时候,除了我自己,还能相信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