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她稍稍缓过一口气来,脸容虽还是惨淡苍白的,但神情已带着一股不以为然的倔傲,“至今我还没有见过降服不了的马。”
“这样啊。”我故作沉吟,“既然玉阏氏身体不适,那么,就先骑了满月回去休息吧,不过,”我微微一笑,“不必过于强求。”玉阏氏心高气傲,哪能受此一激?
她一撩裙摆,翻身跃上马背,身手利落,英姿飒爽。
“如此,多谢曦阏氏了。”她在马上扬着头说,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却也不再喊我“妹妹”。
我静静一笑。
看她一扬鞭,“满月”撒开蹄子,追风一般奔了出去。马上的女子白衣红裙,黑色的长发如旗帜一般在风中翻飞。她有意卖弄骑术,在马上打了个翻身,竟贴着马背侧骑。
身后的侍女一边小跑步追了上去,一边鼓足了劲地鼓掌。
眨眼之间,二人一马奔得远了。
我一直默默地站着,直到视线里再也不见任何人影,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收成一个苍白自嘲的苦笑。
贺赖曦央,原来有一天,你也会这样的——
恶毒虚伪!
夜深,泼墨一样黑。
万物都像是已睡在梦里深处了。
然而,在静夜里仔细听来,仍有些幽微的声响是醒着的。
仿佛是风声,但是,不、不像,是哭声,呜呜咽咽,幽幽细细……
似女人,更像是孩子。
忽远忽近,忽隐忽现……
我猛地睁开双眼,帐外果然有喁喁低语之声,夹杂着茉叶一两声轻微的呵斥,我怔了一下,轻轻舒出一口气,看来并非是我多疑。
只是,这么晚了,外面的人究竟有什么事呢?
等了一会儿,茉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我轻轻咳了一声,小泵娘吓了一跳,“阏氏,你醒了?”
我问,“什么事?”
“是新来的小仆女,不懂规矩,吵醒了阏氏……”
我打断她:“我问你她有什么事?”
茉叶迟疑了一下,“是玉阏氏帐里的事情,原是不必过来回的,小仆女慌了神,来请阏氏拿主意,我打发她回去了。”
“玉阏氏帐里出了什么事?”我和衣坐起。
“说是……玉阏氏从马上摔下来,孩子……没了。”
我呆了一呆。
茉叶小心翼翼地说:“听说原来是不知道有这个孩子的,所以也没有注意,直到玉阏氏下午骑马回来的时候摔下马背,巫医才诊断出已有两个月身孕了。”
她绝口不提“满月”的名字。
第九章马祸(2)
我怔怔地听着,枯坐片刻,终于还是披衣而起。
“这么晚了,阏氏要去哪里?”茉叶不安地揣测着我的脸色。
我冲她安抚地笑笑,“不是我要出去,是单于马上就要来了。”
她呆了一下,慌忙转身寻了一件色彩繁丽、镶七彩纹饰的褂裙给我换上,又打了水来侍候我净手净脸。我只任凭她摆布,心头怔怔的,一片空茫。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天际已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鱼肚白。
天就要亮了!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
从茉叶手里接过犀角梳,“你去外面候着吧。”
茉叶垂了头,迟迟疑疑的。
我笑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的,没事。”
冒顿来得并不慢,他摔帘而入的时候,我的头发还只梳了一半。
在古代什么都不好,事事不如意,但最最让我不习惯的还是陈设再华丽的帐篷也没有门,薄薄一页帘子,温情善意怨毒恶念,通通都关不住,挡不了。
诸如此刻,冒顿如此怒气汹汹地站在我面前,我赖以阻挡的,不过也只是些看不见模不着的空气而已。
唯一的,透明的,赖以呼吸的空气。
如果有一天,连空气都不存在了,那么,我便唯有死。
这就是我的力量,如此薄弱。
“为什么要这样做?”
犀角梳顺着黑瀑般的长发缓缓落下,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那样陌生的容颜,冰冷惨淡得毫无生气。
唇角不由得挂起一丝苦笑,心里头却寒冷如冰,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呢,还是不对?
“为什么?”冒顿向我跨近一步,高峻挺拔的身影在我的头顶上方压下大片阴云。
我拈起一绺发丝,漫不经心地编着,黑发在指间纠结缠绵。
“不知道单于问的是什么?”
“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
“为什么啊……”我自镜中淡淡一笑,“单于问这句话不觉得好笑吗?你告诉我,杀人需要理由吗?”
冒顿的脸色骤然一变,天光和烛影交错着在他的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
我感觉指尖有些发凉。
“不需要理由?”他的手在身侧握紧,下一瞬,我感觉肩上一痛,双肩已被他粗暴地钳住了,整个身子几乎被提了起来,“的确不需要!谁更强,谁就有权力掌握他人的生死!但是,你别忘了……”他狰狞地俯视着我,脸孔离我那样近,近得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灼热得几乎要烫伤我的每一分毛孔,“他是我的儿子!是我冒顿的儿子!我绝对不会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我忍耐地看着他铁青的脸。
“单于想知道些什么?”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就那么憎恨我?你的心肠就那么歹毒?连未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
肩膀上传来阵阵剧痛,我咬牙笑着,笑得脸都有些变形。
“是啊,真可惜,说不定是个小王子呢。像单于一样伟大的王子。”我格格地笑了起来。
像冒顿一样呢,长大后是会弑父的。
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些已然尘封的过去。
扣住我双肩的手陡然收紧,肩上顿时奇痛彻骨。
我咬唇,不肯痛呼出声。
良久,在我以为自己就要昏厥过去的时候,那股痛彻心扉的力量陡然松了下来,我的身子软软地滑坐到矮榻上。
“我要你知道,谁令我痛苦,我就要他更痛上十倍百倍。”
“单于的心也会痛吗?”我倔傲地扬起脸来,迎上他充满杀意的双眸。
“我的心不会痛!它只会反击,谁意图伤害它,它就会伤害谁。”冒顿的双眼幽黑森冷,在渐明渐亮的晨光里,闪动着妖异的光。
我的心狠狠地抽紧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漫天阴云,兜头向我罩来,压得我透不过气。
“别害怕。”冒顿的唇边漾起一抹细微的笑影,似讽似真,“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你。你不喜欢玉儿,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在你的视线里出现。”他的手指轻轻擦过的脸,寒冷如冰。
我悚然一惊,“她怎么了?”
“她?连孩子都保不住,她不配做一个母亲,更不配做我的阏氏。”
我心底一寒,“你明知道,那不关她的事。是我的错,我故意激她骑上‘满月’,单于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吧。”我仰面直视着他。
“你?”冒顿的眼里渐渐升起冷厉的笑,“你一个人,那是远远不够的。更何况,你的命并不在你自己手中。不是你一心求死就可以死,我不答应,你就必须活着,并且,还要活得长长久久。”
我一窒,那一股不祥的阴云愈来愈大,愈来愈重。
“所以,你犯下的错,只能让其他无辜者的鲜血和生命来替你偿还。”多么冷酷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魔。
不,那就是恶魔。
“不只是玉儿,还有满月。”
我在他冰冷的双眸里看到一个苍白的自己。
这是我一手犯下的错!
我原以为,为了复仇,没有什么是我不可以放弃的,没有什么是我还在意的,包括我的生命。
然而,其实并不是。
我在乎的东西还是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