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又从四周的草地上采了一些红蓝花,并成一束,放到坟前。
我犹豫了一瞬,轻手轻脚地踩着软软的草地,绕着土坟转了一圈。无碑!无字!谤本看不出是什么人的墓地。
冒顿神情黯然,“这是我娘的墓。”
我一怔。太子冒顿的母亲?单于的大阏氏?呼延莫堤的女儿,呼延部最尊贵的郡主。死后怎么会如此凄凉?
“不相信?”冒顿缓缓挑起一眉,觑了我一眼。那一瞬间,他眼里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伤感、愤恨、嘲弄、绝望……但只是短短的一瞬,最终归于死寂。
我心底一颤,忙不迭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此仙境,当然是要大阏氏这等月兑俗之人才能长眠于此。”
“月兑俗?你见过我娘亲?”惯常雪冷的讥讽之意浮上冒顿的眼眸。
我咬住下唇,感觉有丝屈辱。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你和其他人都是一样的,都以单于的喜怒为标准,嘴里虽然不说,心里其实都瞧我们母子不起。”我倏然抬头,凝视着他因愤怒而发红的眼睛。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以为的那样。我虽然没有见过大阏氏,但却听人说过。大家都说,头曼单于的大阏氏不止人生得美,性子也很随和,对奴隶们尤其宽容。一个人的喜恶并不能左右大多数的人看法,王庭里面仍然还有很多人喜爱大阏氏,怀念着你的母亲。”
“哼。”冒顿重重哼了一声,“那不过是胜利者优越的怜悯而已。”
“你也是这样看我的吗?”凝视着暴怒中的冒顿,我苦笑着问。猜忌和怀疑俨然已成为冒顿骨血里的一部分。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化解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在伏琅冒着生命危险将他从大月氏救回来之后反问我,究竟想用伏琅的命从他那里换取到什么?
如果……我说如果……他不是这样怀疑一切,否定一切,那么,在我第一次走进他的帐篷向他求助的时候,他会否对我伸出援手?会否这一切都将不同?
冒顿瞪着我,有那么片刻,我以为马上就可以从那两片紧抿的薄唇中听到冰冷恶毒的肯定之词。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子猛晃了一晃,像是不胜疲累似的,他整个人靠着坟堆慢慢地、慢慢地滑坐了下去。
头低垂着,手臂垂在一丛丛红蓝色的阏氏花丛中。看上去那样伤感与疲倦。
“你整晚没有休息吗?要不,去那边躺一下,我在这里看着,有人找到这边来,我就叫你。”我试探着说。
其实,这山谷极为隐蔽,四面山崖笔直陡峭,若不是站在崖顶,很难发现下面有人。所以昨晚,冒顿才会放心大胆地生火烤肉。
不过小心一点总不为过。
“我娘死的时候才只有二十三岁,还那么年轻,却那么寂寞。”冒顿抬起头来,凝视着我的眼睛,忽然叹了一口气。
二十三岁?比我大不了多少呢。
我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唯恐声音打断了冒顿短暂的平静。
“我娘十五岁嫁给头曼单于,十六岁生下我,之后一直到二十三岁去世,每一天,我都只看到她戴着很重很重的首饰,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帐篷里等待着单于来看她,看我们。可是直到她死,单于也没有来过。”
原来,他喊那个人单于,而不是父亲。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看到我眼睛里的震惊和疑惑,冒顿冷冷地笑了起来,“你想说,虽然单于没有来看过我们,但,总比我亲手杀死珠儿要好得多。”
我一怔,而后蓦地笑了起来,是那种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的,混乱地笑,“是你自己心虚了吧?”
我虽然痛恨他杀死冉珠,但在方才那一瞬间,说实话,我对他根本一点仇恨的感觉都没有。
没有恨!只有痛!
对一个女人的痛,和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的痛。
“但你想过没有?我为什么要杀死珠儿?她为什么要死?”冒顿眼中的戾气渐渐滋长,“因为……因为如果她不死……她不死……早晚有一天,单于会像逼我娘一样地逼我去死!”
我盯着面前神色激动的冒顿,初晨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仿佛有两丛小小的火焰在燃烧。
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嘴里却道:“自己的性命虽然重要,却也不能为了保命就牺牲其他无辜者的生命呀。”
一缕崩溃的悲伤从冒顿的眼睛里流溢出来。
“你没有看到我娘是怎么死的。她生了病,死的时候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颊凹陷,所有的表情都在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里。那个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用眼睛看着我,不停地流泪。我知道,她是要我不论吃多少苦,用怎样的手段都要当上单于,否则,只会一辈子受人欺负,一辈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意的、重视的人无望地死去。”
我满脸震撼地看着他。心里明明知道他说得不对,可却就是找不到反驳的话语。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要想不被人吃掉,就要吃掉别人。
冒顿没有错吗?可是他却又错得离谱。
“难道冉珠心里就没有怨恨吗?何必要将一个人的恨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我喃喃自语。看着那座苍白的旧坟,和坟前满脸悲愤的男子,眸中的光芒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你不懂!你永远也不会懂,当你拼命想要保护一个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一点一点流逝,自己却无能为力时,那种感觉,多么绝望,多么痛苦!我发誓,再也不要尝到那种痛,再也不!”冒顿的头深深抵着黄土,喉咙里滚出来的声音喑哑粗砺,仿佛被沙子磨过一般。
我猛然想起,在冲出狼群的那一刻,他曾经悍然对着泽野说:“只要我不答应,哪怕是死神,再也别想从我眼前带走任何人。”
只为了日后不再失去,所以,今日才要不断舍弃。只是没有想到,他和天命对抗的第一个受益者,竟会是我!
我望着他在晨光中显得异样单薄、孤独的背影,心中思潮起伏。直到“咚”的一声,身心俱疲,心力疲惫的冒顿一头栽倒在阏氏墓前……
第三章南征(1)
整整一日一夜,冒顿没有醒过来。
这荒山野地里,没医没药,纵然是再美丽的风景,对于此刻的我们来说,亦只是一个冰冷残酷的慰藉。
每过一秒,我的心就像在油锅里煎过一遍。一秒又一秒,我只能无措地咬着嘴唇跪在他的身边。
颤抖的手指伸出去,又缩回来。每一次,都唯恐再探不到他的鼻息。
怎么办?怎么办?
手指痉挛地紧绞着,巨大的恐惧如暴风雨前的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
无能为力,无法可想。
此时此刻,我唯一能做的,仅仅只是用衣襟兜了冰凉的湖水,不停地撒在他滚烫的颊上、唇上……而胸口上的刀伤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化脓、流血、溃烂……
如此无用!
原来我是如此无用!
我颓然跌坐在地,将脸埋在手掌心里,心痛无助的泪水顺着掌心里的纹路肆意泛滥。老天哦!老天!
求你看看他。求你看看他吧。
他不是腾格里的儿子吗?他是你的儿子,是战神临凡。你会保护他的,对不对?会让他顺顺利利地成为草原上最伟大的王的,对不对?
我忽然站起来,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对着天,叩拜叩拜再叩拜!
我一直不太相信老天,甚至痛恨他捉弄我,将我从幸福快乐的天堂推跌至血雨腥风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