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吗?
我悚然一惊的同时,蕖丹已经直起腰来,若无其事地朝帐内走去,“你不说话就是答应咯。我去拿睡袋。”
我又是一怔,唇角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
神经比国旗杆还粗的人,说的大概就是蕖丹这类人吧。但,他的视而不见到底是怕触动我的心事呢,还是他根本不在乎?
那一瞬间,看着他由黑暗步入,逐渐被烛火吞噬的背影,第一次产生了不确定的感觉。
第九章生死(1)
太子妃呼延氏死极哀荣,丧仪办得盛大而又隆重。
这固然因为冒顿表面上还是王储的身份,究其原因,最大的因素却还是来自于呼延部落。
呼延部是匈奴各部中除了挛?部之外,最大的一个部落。当年,挛?氏一统草原,成为匈奴各部的首领,逐水草丰美之处建立单于庭,多半也是靠着呼延部的拥戴和帮助。
头曼单于为了表达对呼延氏的感激和尊重,娶了呼延部的女儿为大阏氏,尊呼延首领为岳父,并承诺,单于的大阏氏世世代代都必须由呼延贵族女子担任。即便身死,也不能另立他部女子。
难怪冒顿的母亲虽去世多年,须卜钦兰又备受恩宠,身份上却仍然只是侧阏氏。
我远远地站在高岗之上,看着脚下长长的送葬队伍以极缓慢极缓慢的速度寸寸爬行,招魂幡无风自动,在空中拖曳出苍白的剪影,一时间,草原上入目尽是白色。
巫师喃喃祝祷的声音送入风中,夹杂着哭灵者哭唱的丧歌汇成一片,当真是“悲声惊天,哀恸动地”!
冒顿神色悲凄地走在队伍前面。仅仅只有几天的工夫,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消瘦得不成人形。一张苍白的脸庞,仿佛被刀削过一样,露出高高的颧骨。双眼红红的,布满了血丝,像是忧伤过度,疲劳过度,又像是一头悲伤的困兽,茫然、焦虑、无所依从。
呼延冉珠一夜暴毙,让所有人感觉震惊的同时,也对冒顿充满了同情,尤其是冉珠的祖父——呼延首领呼延莫堤!
原本,他对游手好闲、整日只知吃喝玩乐的冒顿颇有微词,已生放任之意,可如今,孙女命丧王庭,外孙冒顿又被远逐,侧阏氏须卜钦兰又显然有针对“呼延氏世代必为大阏氏”这句承诺之意,若果真让蕖丹成为太子,那么日后,须卜氏恐怕会日益坐大,逐步取代呼延部的地位了。
老首领主意一定,便连夜兼程赶往王庭,谁也不清楚他对头曼单于说了些什么,总之,冒顿是暂时不会离开王庭了。
他再一次达成自己的心愿,并且一步步朝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世事尽在掌握,但不知,每每午夜梦回之时,他会不会扪心有愧?
我蹙眉瞪着冒顿的背影,只是目力所及的这么一小段距离,可,中间隔着重重阻力,任我如何努力,也跨越不出去。
真恨哪!
远处有一小队士兵不着痕迹地搜寻过来,我慌忙隐入山石之间。
心里一时没了主意。
自那日被泽野明目张胆地掳劫之后,侧阏氏旁敲侧击过许多次,我却始终闭口不言。碍于蕖丹的面子,她一时也不好对我过分逼压,只得故伎重施,再度限制了我的自由。
我虽然向蕖丹抗议过多次,可蕖丹也是惊弓之鸟,唯恐我再度遭人劫持,竟也帮着侧阏氏将我困锁于王子大帐。
我除了无奈苦笑之外,却也更加坚定了绝不能让侧阏氏率先知道冉珠之死的秘密的决心!
试想,若这个秘密只单独成为侧阏氏独享的把柄,那么,冒顿的处境不是会比去大月氏做人质时是更为凄凉吗?我曾亲见头曼单于举刃弑子的画面,无论我心里有多么憎恨冒顿,我还是不希望他再度面临那样悲惨的命运。
所以,最恰当的做法是让秘密不再成为秘密。只有当所有的人同时知道了真相,才能在两种力量的制约与权衡之下,使他得到相对公正的处罚。
那么,还有什么时机是比冉珠的丧礼更合适的呢?
苦忖良久,又准备了多日,我才在今日避开守卫的视线,溜出大帐。
但,我却还是过于天真了。我怎么忘了?在王庭里面,除了侧阏氏想要从我嘴里知道秘密之外,还有一个人是绝对不允许我说出这个秘密的。
从我的脚步一踏出王子大帐,我的整个人便已进入了冒顿所布下的控制网。
无论我从哪一个方向跑,最终的结果都只会离送葬仪队愈来愈远。
要么,成为冒顿的帮凶,要么,向侧阏氏妥协。似乎,没有可以让我独善其身的中间地带。
我正自彷徨,忽听得卫兵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甚至,连铁甲上反射的银光都隐约有些刺眼了。我忙塞了一块绢帕到嘴里,死死咬住。
爸刀敲打着山石,发出“铿铿”的声音。
我紧张得额冒冷汗,掌心里一片濡湿。
蓦地,我感觉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这一惊非同小可,好在嘴里咬着绢帕,尖叫声淹没于唇边。
“嘘。”
我惊魂未定地转头,却蓦然惊喜地瞪大了眼。
“泽野?”声音含糊不清。
来人微微点了点头,抬手间,一柄窄身直刃的腕刀“噗”的一声插入最先一名兵士的胸口。
这一场变故事出突然,那名年轻的匈奴士兵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在看到泽野的一瞬间,脸上甚至掠过一丝喜悦的神情。但视线在接触到我惊骇的表情的瞬间,喜悦化为恐惧,最后定格成永恒。
“你杀了他?”我扯掉嘴里的绢帕,声音不知道是因为惧怕还是愤怒,在不停地抖着。
“在这里!”搜寻的士兵们在一怔之后,“呼”的一声围了上来。
泽野二话不说,一把拉起我,从藏身之处冲了出来。腕刀左右翻飞,当先的几名兵士被节节逼退,包围圈打开一条豁口,我们笔直冲了出去。
身后,是兵士们大惊失色的低呼:“快!快去禀报太子!”
我心头忽然一阵难过。
不知道这些年轻的兵士们,又会因为我的逃月兑,受到怎样的责罚?
“你要带我去哪里?”
泽野脚步不停,一径地只是往前走,却绝不是我希望前进的方向。
“单于在那一边,冉珠姐姐的陵墓也在那一边。”我急急地追了两步,手指着身后。
“不,我们不去那里。”
“为什么?”我猛地刹住脚步,“你回来,不是帮冉珠姐姐洗刷冤屈的吗?”
我诧然不解地瞪着他。
他转头,迎视着我的目光,神情疲惫而又无望,“对不起,我只是希望,冉珠的灵魂可以得到安息。”
“你说什么?她死不瞑目,又怎么会安息?如果不还她死亡的真相,不让冒顿得到应有的惩罚,她又怎么可能安息?”
泽野并不反驳我,他只是低垂着眉目,看起来仿佛仍然是从前那个恭顺谨慎的侍卫统领,但,一定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不然,他手中的腕刀为何会刺入兄弟的胸膛?
我心底一软,有些不忍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肯定也很矛盾。毕竟,你和冒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也是他最可信托的朋友。要你背叛他,的确不容易。谢谢你救了我,以后的事情还是由我一个人去完成吧。”
我转身欲行,却不料,泽野身手极快,一个闪身,已拦在我身前。
我微微蹙了蹙眉。
他却仍然不说话。只是在我举步的时候,先一步将我挡了回去。
我终于动怒,“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泽野斟酌许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只是想请王妃成全冉珠一个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