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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诺以为千千理所当然会往速食店跑,孰料她选了家最道地的江浙餐厅,说是要犒赏一下挨饿的肠胃。
“怎么?改邪归正了?以为你经过这几年的薰陶,会餐餐汉堡女乃昔吃喝成个大胖子,要不然也要吃带血牛排才过瘾。”
千千朝他皱鼻子。“才不!我跟你想的差别可大了!你一定想不到我精通中西厨艺吧?我就是用一桌中国菜买通我们微积分老师打给我的APlus的成绩,下次露一手给你看!不现现真的功夫,你实在太小看我了!”
点好了菜,他们边吃冷盘边闲聊。这家占地数百坪的餐厅分三楼经营,整体气氛典雅舒适,每个角落都有些别致的小设计,令客人感到分外舒适惬意。千千一上来就不忘提出心头的顾忌。
“唐诺,”她现在连大唐哥哥也不叫了,认为自己快成年,他们就是平辈。“以前你那个秘书小姐还在公司吗?”
“萤玮?”
“还有准!”她嗔怪的语气像是责备他迟钝过度。按理这种事应是他一见面就主动报备才是。
唐诺失笑。“你到美国的那年年底她就辞职下南部结婚去了,虽然之后听人提起过她离婚,却再没消息;我这样说,你满意了吗?”
“尚可!”她捧着茶杯,一双眼睛却是笑吟吟地探他。“那你呢?你这几年来可好?你不会也跑去结婚了吧?”她多疑地伸出手。“身分证给我看!我要亲自证实!”
唐诺没好气地翻白眼。小孩子气就是小孩子气,尽避外貌改变,猜疑和吃醋的本性可是撤底没改。“不要三八了!我连工作都嫌时间不够,哪来功夫谈恋爱结婚?”
她锲而不舍。“那有任何可能对象吗?”
“有啊!我算算——”他一本正经。
千千可爱的脸蛋顿成懊恼埋怨——“什么?!还要算?”
“钢筋水泥、泥巴土地、积体电子、化学合金用塑钢……”
“你作弄我!”她嘟起嘴。
“我成天都在跟这些东西打交道,唐瑞说这些玩艺儿好比我跟他的情妇,要纠缠一辈子!”
千千捂嘴笑了。“我就知道我们有默契!你不会辜负我对你的信任与信心!真好。”男人就是要勤劳打拼,以后才能尽责养家!
“怎么你小小年纪,脑筋全绕着家庭打转?不发挥你的才华吗?以前可有人推算过你的命格属女强人的?”
“家庭会是我经营最成功的事业!像我这么优秀的女生,谁娶到我就是有福,”千千沾沾自喜。“我小时候就告诉过你了!”
唐诺望着她天真的表情,不禁莞尔。真的没有变!至少在他和千千重聚的时刻,感觉如同六年前一般熟悉,介于他俩之中的仿佛是未曾消逝的时间。
“你还没告诉我你这些年来是怎么过的?又为什么连一点音讯都不给我们?”菜一道道上,令千千食指大动,兴味盎然。
“我的行动一直受监控,根本没有自主能力。”她无奈地说。她自然而然夹了一筷子鱼给他。“当初丹和拉突尔两兄弟劫走我,准备窝里反,这一招在朵蜜拉姨婆——虽然我讨厌她,还是要称她姨婆,谁叫她年纪一大把,活得还挺长。我习惯尊敬长寿的人——的意料之中,我像一块肉被两条饿狗叼来叼去,好可怜的!”
“后来呢?”
“老狐狸当然赢嘛!她手上不知哪里弄来一堆身分证明和据说是我亲妈的委托书,在法律上她是赢家,不过我跟汤姆老爷爷跟她们斗智——”
“她的目的是你爹地给你的遗产不是吗?”
“你知道这件事?”千千些微讶异。“好像大家都知情,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总之汤姆老爷爷想办法冻住我爹地留下的不动产、外币与投资,朵蜜拉姨婆气疯了!单单打官司的钱就要掉她半条命!不过还是汤姆老爷爷高明一着,他在找到海潮阿姨后就决定退休了,去除律师身分,做起事来方便多多。你也晓得,退休律师的门路多得、精得像什么一样。”
“她肯放过你们?”
“当然也给她甜头尝,否则会把她迫逼的。她对我不耐烦,才把我丢到乡下教会学校,一待就好几年。告诉你——”千千夸张地用手比划。“那是道道地地的乡下!千里之内不见人烟,我们学校的围墙高得像女子监狱一样,生活乏味透顶!整天都在唱些流传超过三百年的圣诗,连睡觉前都规定要感谢主耶稣!我实在搞不懂能睡得着觉和耶稣有什么关系。食物是交高额学费花钱买来的,心境平安是因为没伤天害理亏待人家,晚上做好梦是枕头选得好,一天下来上课太累才睡着,她们怎么就能穿凿附会呢?”千千唉声连连,有点哀伤自怜自己埋葬在高墙后的青春岁月。“最受不了的是,连一个能交心的朋友都没有!每个女孩子进去不到一年不是像小绵羊就是成了木乃伊,规格还很一致。那时候,能陪我的就只有双双。你知道吗?我在花园里捡到它的。它那时还好小,我偷偷将她养在床铺下,房里常喷上半瓶香水,她的便便实在不太芳香,一旦被查房修女发现准完蛋!寂寞时,我就把双双当成你,对着它的大眼睛自言自语,可是双双真的善解人意!这些年来,它就是我唯一的伴了。”在每个细微专注的动作里,千千对双双爱怜珍视的情谊溢于言表。
唐诺不禁想着千千曾有过怎样孤立且枯燥的日子!落地即丧母的她幼时又丧父,好不容易在唐家找到一丝快乐和温情,又被强制胁迫到孤单陌生的地方。不圆满的儿童期、寂寞的青春期,大半时间她都是自己一人度过,所以他能体会得到她对一个正常家庭、对温暖情爱的渴望。千千实在是难得啊!不论她受到外界怎样的对待,不论她的感受是怎样寂寞哀伤,她都不会轻易说出来,她宁愿表现快乐的那部分,像遍洒的阳光,恣意而无掩盖,只让人随着她的明朗起舞——
“那你又是怎么逃出那里的?”
“慈善园游会!我观察了几年,这是唯一可能逃跑的机会——当然啦!你也知道我很忙,没精神去做挖地道或凿场洞之类的事。我在园游会前一天先溜进教长房里……”
唐诺吃了一惊。“做什么?”
“拿回我的护照文件跟美金呀!东三柜下面数来第三个抽屉,我早就晓得了!然后我把必备的小衣衣小裤裤整理了个包包,便睡了一个好觉。当天我打昏了一个女客人,换了她的衣帽子,喏,还不赖,香茶几哟!”她很得意地炫耀给他看。
“没有人发现吗?”他实在佩服她的大胆。
“我猜她那一觉会睡得满久,而且园游日当天,宿舍区空无一人的。我把她绑得很扎实,只是对不起她了!”千千吐吐舌头,但毫无悔意。“我出了门房,就装成扭伤了脚,得回市区看医师,很快就搭上顺风车,然后,然后……就坐在这里跟你共进中餐,不,下午茶了!”
“你应该叫我们去接你,如果早知道……”
千千大摇其头。“我只想快快回来,想早点见到你。你公司和家里的电话一直记在我脑子里,还好没改掉。”她低垂着头,久久无语,然而她眼前的茶泛开圈圈涟漪。“我实在不想再在那里待下去。再过几个月,我就满二十岁了,到时我就有完整能力安排我自己的生活、金钱和未来。我将自立。而我想回来找你,我答应过一定会回来,我才不食言,食言会——肥。”她笑笑,但是头垂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