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一阵之后,老山东起身到厨房里煮东西,接着宁静也钻了进来。
“宁丫头,进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在外头多陪陪小天?”老山东挥手赶人。
“陪他做什么?人家今天可是专程回来陪你的,你要忙啥我帮你!”她笑嘻嘻地卷高了衣袖。
“干爹不用妳帮忙,记得以后有空多打电话来,干爹就心满意足了。小天刚刚说了要带妳到维也纳,干爹赞成,妳跟着他,干爹很放心。”
这家伙!
宁静没好气的在心里暗哼一声,竟连她仅存的唯一亲人都给收买了。
她用手指卷玩着塑料袋,想起了一个问题。
“干爹,我问你……嗯,那冰里的最后一味材料真是他自己猜出来的?您没帮他?”
老山东拨空瞥瞪了干女儿一眼,才继续手上的动作。
“小天这孩子不像妳,没心没肝的,妳走了后的第二年他就来找妳了,当时他就猜出了,我可没帮他,之后他常打电话来问妳的消息,三不五时还从国外寄了补品来,还找人带我上台北去做身体检查。干爹书虽然读得不多,却还知道这叫啥,这叫『爱屋及乌』,因为妳不见了,他把对妳的关怀用在我身上,好让妳在多年后出现时,还能看见一个健健康康的干爹在等着妳……”
宁静别过脸去,不想听也不想知道了,她是定下心想和夏天重新开始的,只是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会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
她当然知道他好,却无法确定自己能像他做得一样好。
他的完美,是常会让人自惭形秽的。
黄昏时候,夏天向老山东借了单车,载着宁静来到海边。
还没靠近,那晶莹闪烁着冰钻似的海面,已经让人通体都舒畅起来了。
夏天将单车停在海边,看见宁静抛开了一切,孩子气地踢掉了鞋子,在沙滩上跑过来又跑过去,活像只撒蛮横行着的大螃蟹。
他坐在沙滩上,隔了点距离远望着她,想象着十年前的那个小宁静。
那个小宁静肯定比眼前的这个更加开朗、更加可爱,也更加敞开胸怀,但他并不感到遗憾,眼前的这个宁静仍是他的宁静,岁月让她生起了改变,历练让她懂得了防备,但她纯真的本性依旧存在,不管她如何掩饰、如何否认,她还是那个让他首度对女孩动了心的宁静,他最初也是最美的钟爱。
宁静玩累了终于停下,转过脸看见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双手扠着腰,她隔得远远好奇地问:“你干嘛不过来玩?”
他只是托颊微笑,“我喜欢看着妳玩。”
她不解,泼高一掌一掌的水,“天气这么热,你真的忍得住不过来清凉一下?还是说……”她微哼,上下扫视着他那一身的名牌丝质衬衫及长裤,“你怕弄脏了自己?”
他放下手忍住叹气,知道她的刺又悄悄扬起,更清楚要得到她全然的信任并不容易。
“我不过去是因为怕梦会醒,我常常梦见这一幕,看见妳在海边追逐浪花,笑得像个天使,可是每当我试图走近妳,梦就会醒,而妳,杳然无影,小静……”他直直瞅着她,眸中有些深沉且复杂的情绪,“即使妳现在已经真真实实在我身边了,我还是会担心,担心这场梦会醒,而妳,也会再度不见了。”
她僵愣无语,愣愣地瞧着他,有点难以消化所听到的。
她在担心自己配不上他,而他,却也在担心着她会再度不见?
夏天再度幽幽启口,“小静,妳想过没有,再次重逢不单是妳会害怕,我也会,妳害怕我会对妳失望,而我,又何尝不会怕妳对我失望、对我排斥,或再度消失不见?”
她哼了口气,脸上写着不信,“你会害怕?怎么可能!你能在数万名观众面前旁若无人地拉小提琴,能在诸多中外媒体记者面前冷静自若,这个样子的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我会!”
他点点头,在她面前毫不介意必须赤果果地展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妳忘了我那时眼睛看不见,只敢躲在鬼屋里不敢出来吗?事实上,小静,那些人都不了解我,只有妳看到的夏天才是真正的夏天,那个真正的夏天,只是一个胆小表。”
一句“胆小表”终于逗笑了她,她踢了踢浪花,偏头想了想,片刻之后才缓缓举足朝他走近。
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笑容促狭。
“那么,好吧,胆小表,老大来了,让我来领你走出你的梦境。”
他脸上写满感动,握住她的手站起来。
“小静,答应我,将来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再舍下我这个胆小表。”
她站在他身旁将视线调往海面,软弱的嗓音低渺难辨。
“其实……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其实……我也是个胆小表,真的,我也是的,在爸妈死的时候,在被堂叔带走的时候,在我拿刀刺向他的时候,在我思念着你的时候……”
她低语他无声,只是心很疼。
他用力握紧她的手,十指交扣。
他们一起安静地看着远方的海水不断吞噬着蓝天,好让天地都暗了下来。
在天色全暗前,夏天载着她来到鬼屋墙外。
发现里头亮起了灯,宁静很是惊讶。
“是贵嫂。”他边将单车架起边解释,“我昨晚打电话给她,请她过来帮我一天,煮些妳以前最爱吃的家常菜。”
她抽动了下鼻子,随即笑了,“西红柿炖牛腩……嗯嗯,还有巧克力蛋糕。”
“老大果然够厉害!”他一脸佩服地看着她,“隔这么远就能闻得到?”
“猜的啦!”她皱皱鼻子乖乖招认。“因为贵嫂疼我,所以一定会有这两样东西。”
他伸手想牵她进去,却见她将手藏到背后,脸上漾起了调皮的笑容。
“你走大门吧,我比较习惯『走』以前的路。”
他跟着她将视线投往一旁的围墙,登时懂了她的意思。
他想了想,索性将钥匙收回裤袋里,陪她走到她往昔的“进出路线”,先将她托高,再跨伸长腿跟着登上了墙。
晚风习习,两人并肩坐在墙上。
坐在墙上宁静却还无意跳下,眼睛盯着院里的老榕树落叶,耳里听着风声,突然无意识地轻颤了起来。
以为她冷,夏天立刻靠了过来,可他什么也不敢做,深怕又再吓着了她。
她淡瞥了他一眼,轻叹口气,主动将身子斜倚进他怀里。
“你走后的那段时间里,我曾偷爬进来过几次。”
“来这里?”他不懂,“做什么?”
她笑了,笑得有些无奈。
“那时候我总以为你根本没离开,只是不想见我这灾难制造机,或者只是想躲起来吓吓我,东想西想的,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往这边跑,不只偷偷进大屋,连那几间残破的小屋都被我撬开锁,跑进去找了几回,一边找还一边喊着小天、小天,若里头真的有鬼,怕都要被我吓跑了。”
他看着她很是惊讶。
“小屋那一头?妳不是说怕鬼,还说那边阴森得很吓人?”
她想了想后才回答。
“那时候我也不懂,只觉得自己怎么会突然勇敢到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可那时候对我而言,能够见到你比不小心见到鬼要重要得多了……”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
“接着是我爸妈的过世,我不但不怕鬼,还宁可想要『见』鬼了,所以我又来了几回,心里满是绝望,爸妈不要我,你也不要我了……我觉得好伤心……”
她伏在他怀中突然哭了起来,接着她伸出手臂用力地、死命地箝紧着他,像是想要确定他是真的就在她身边,夏天不敢动作,也不敢出声,他只是全身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