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我再听不清他的声音,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阵阵细微的哭泣声,幽咽,稚气,仿佛有无尽委屈。
我站了一会儿,渐渐分辨清楚周围的景像,是在一幢奇怪的院子里,空旷,冷清,虽然花木扶疏,灯火掩映,看在眼里,却只是有种说不出的荒凉。这是哪里呢?
院中间有个秋千架,天井旁架着青石的砧板,边沿儿上结着厚苔,阴湿浓绿,是《日本桥》画儿上生剥了一块颜料下来,斑驳的,像蛾子扑飞的翅上的粉,爱沾不沾的。哭声从厢房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我身不由己,踏着湿冷的青草一径地走过去。
湘帘半卷,昏黄的灯光下,角落里坐着个六七岁的小泵娘,缩在壁炉旁嘤嘤地哭,宽宽的镶边袖子褪下去,露出伶仃的瘦腕,不住地拭着泪。她的周围,凌乱地堆着些洋女圭女圭,有飘带的纱边帽子,成队的锡偶骑兵,都是稀罕精致的舶来玩意儿。可是她在哭,哀切地,无助地,低声地哭泣着,那样一种无望的姿势,不是一般小孩子受了委屈后冤枉的哭,更不是撒娇或讨饶,她的低低的哽咽着的哭声,分明不指望有任何人会来顾惜她,安慰她,她是早已习惯了这样不为人注意的哭泣的。
那样富足的环境,那样无助的孩童,物质的充裕和心灵的贫苦是毫无遮掩的凄惨。
我最见不得小孩子受苦,当下推开门来,放软了声音唤她:“你好啊,是谁欺负了你?”
她抬起头,泪汪汪大眼睛里充满戒备,有种怀疑一切的稚女敕和孤独——我的心忍不住又疼了一下,那么小的孩子,那么深的孤独,藏也藏不住——我把态度尽量放得更友好些:“我很想帮助你……我帮得上忙吗?”
“MayIhelpyou?”她忽然冒出一句英文来,并害羞地笑了,羞涩里有一丝喜悦,“妈妈教过我这句英语,她说外国人常常这样招呼人,你是外国人吗?”
不等我回答,她又充满期待地说:“你是黑头发,不是外国人,那么,你是从外国来的么?是留学生,和我妈妈一样?你是不是我妈妈的朋友?是妈妈让你来看我的吗?”
回答她一连串的问题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一连串的问题,又不忍使她失望,只得含糊应着:“哦是。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哭?”
“我叫张瑛……爸爸和姨外婆打架,姨外婆摔东西,打破了爸爸的头……我怕,我想妈妈。”她低头说着,声音里有泪意,可是已经不再哭了。
我一愣,暗暗计算,不禁叫苦。沈曹扳错了时间掣,此刻绝非四十年代,此地也不是上海,张父居然还娶着姨太太,那么这会儿该是一九二八年前后了。
那一年,北上军阀在少林寺火烧天王殿和大雄宝殿,钟鼓楼一夜失音;那一年,林徽音下嫁梁思成,于加拿大欢宴宾客;那一年,香港电台成立,揭开了香港传播业的新篇章;那一年,国民政府司法部改组为司法行政部,国共正式分裂;那一年,张爱玲还不叫张爱玲,而叫张瑛;那一年,张父辞了姨太太,带同全家南下,横渡墨绿靓蓝的黄浦江,从天津漂去了上海,从此开始了爱玲一生的漂流……
我扶起小小的张瑛,紧紧抱在怀中,忽觉无限疼惜:“你是多么让人爱怜。”
“爱怜?”她仰起头,大眼睛里藏着不属于她这年龄的深沉的思索,“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从来没有人用这个词形容我。”
小小年纪,已经知道对文字敏感。我更加喟然。她的脚边放着一本线装书,我拿过来翻两页,是老版的《石头记》,那一页写着: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
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别担心,你们一家人就要去上海了,去了上海,妈妈和姑姑都会很快回来,在上海和你团聚。你知道吗?你要好好地活着,要坚强,要快乐,因为再过几年,你会是中国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会写出传世的作品,拥有无数的崇拜者。”
“你怎么知道?”小瑛扑闪着眼睛,将小手塞进我的手中,那样一种无由故的信任,“什么叫崇拜?”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看着她,很想告诉她,因为,你是我的偶像,我是你的读者,所谓崇拜,就像我对你这样,千里追寻,十年渴慕,甚至不惜穿越时光来找你。然而太多的话要说,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尴尬的是,我从未想过要向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倾诉衷肠。我只得从最简单的说起:“崇拜呢,就是一个人很佩服另一个人,视她为偶像,喜欢她,尊重她,甚至忍不住要模仿她,希望自己成为她那样的人……”
不待我解释完,小瑛石破天惊地开口了:“姐姐,我明白了,我很崇拜你,长大了,我要做你这样的人。”
她崇拜我?我哭笑不得。这么说,我才是她的偶像?我是张爱玲的偶像,而她是我的FANS?这是一笔什么账?
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另一件事来,既然早来了十几年,那么和8岁的张爱玲讨论爱情未免为时过早,而叮嘱她到了23岁那年不可以招惹胡兰成那个家伙,不仅于事无补,更可能徒然增添了她十几年的好奇心重,反为不美。但是好容易见到她,难道就这样无功而返吗?
我眉头皱了又皱,终于想出一条计策来:“小瑛,带我去见你的父亲好不好?我想和他谈谈。”
“好啊,我让何干去通报。”小瑛牵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地出门,到底是小孩子,再深的苦难,一转眼也就忘记了,只兴奋地推开门叫着:“爸爸,爸爸,妈妈的朋友来看我们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耳际忽然传来沈曹的一声轻呼:“咦,错了!”
轰地一声,仿佛天崩地裂,双耳一阵翁隆,几乎失聪,眼前更是金星乱冒,无数颜色倾盆注下,胸口说不出地烦闷,张开口,亦是失声。四肢完全瘫软,不知身在何处,整个人被撕碎成千万块,比车裂凌迟更为痛苦,恨不得这一分钟就死了也罢。
这一年里离家出走
我心里说:完了,再也回不去了,子俊会急死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恢复知觉,耳边依稀听得人唱:“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是风月情浓……”
莫非我已经到了离恨天外,灌愁河边?莫非这里是太虚幻境?
一隙阳光自云层间悄悄探出来,一点点照亮了周围的环境。我看到自己徘徊在一条花木掩映的深院小径,看看阳光,好像是正午时分,可是阳光很旧,连带丁香花的重重花瓣也是旧的,透过屋子的窗望进去,那厅里的蓝椅套配着玫瑰红的地毯,也是微旧,而小径的尽处,仍然有熟悉的饮泣声传来。
连哭声,都有种旧旧的感觉。
小瑛?我庆幸,原来我还在这个园子里,还可以再见到小瑛。这一刻,我突然想到,小瑛的名字,和神瑛侍者竟是相契的。
记得张爱玲说过,人生有三大遗憾:海棠不香,鲈鱼有刺,《红楼梦》未完。
然而人如果能够穿越时光回到从前,去他想去的地方,见他想见的人,问他想知道的事,那不是就可以得到《红楼梦》后半部的真相?
而如果我去到清朝向曹雪芹探得红楼真梦,再去到民国对张爱玲转述结尾,岂不是给她的最好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