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寒愣坐在椅子上,看著丹尼爾殷勤地送茱蒂步出餐廳。
從玻璃窗往外望,天漸漸地黑了,她在最末的天光所及之處,見到丹尼爾把手環向茱蒂的肩。
這是怎麼回事?
如同幽靜潭水中乍然投擲的一粒巨石,驀地激起一片水波,令她既驚且恐。
須臾,窗外什麼也看不見了,除了煙雨蒙蒙,和光怪陸離的錯覺,她依稀見到夜色中一團一團蕩漾開的,濃濃黑色的無聲駭浪。
她拿起桌上的合約,才打開旋即又合上,卷成一個圓筒形,握在手里。
枯坐了一會兒,她起身走出餐廳。雨停了,月亮精神抖擻地探出頭來,向大地揮灑銀光。
她慢步走往停車的地方,半路上兩三個流浪漢圍著一只鐵桶起火,烤著大約是別人施舍的肉串,火舌不斷的竄燒出來。
沈洛寒猶豫了一會兒,將手中的合約丟進鐵桶中,嚇得流浪漢們紛紛睜大眼楮瞪著她。
***
當晚沈洛寒躺在床上,久久難以成眠,索性換上外出服,到蘇活區找一家通宵營業的酒吧兼舞廳,發泄連日來的煩悶和壓力。
蘇活區附近的東村、翠北卡,甚至布魯克林,近年都已蔚為藝術家的群居之地。
車子從蜿蜒的街道一路駛來,她腦海仍不得清閑,時時浮現出各種問號。丹尼爾和那個叫茱蒂的女人究竟是什麼關系?紐約警方來搜過她的住處卻毫無所獲後,會就這樣善罷甘休嗎?傅仲軒的突如其來和乍然消失無蹤,和這起名畫失竊案有沒有關連?他,莫非另有所圖?
霎時間,她渾身覺得一陣冷,如遭四面埋伏的孤軍,陷在泥淖中,難以預卜福禍。
酒吧內播放著火辣辣的倫巴舞曲,前面的舞池已聚集了許多款擺手足扭動腰臀的男男女女。
沈洛寒向服務生點了一杯血腥瑪利,兀自坐在吧台邊心事蕪雜地啜飲著。
「嗨,」漂亮的女孩總不乏搭訕的逐芳者。「我叫克萊爾,可以請你喝一杯威士忌嗎?」
沈洛寒興味索然地搖搖頭,倒是坐在她左手邊的女孩咬著唇拋給克萊爾一記吃吃的笑。
「請我好了,但我從來沒喝過這種烈酒,事實上我是很少喝酒的。」
沒魚蝦也好。克萊爾雖然有些兒失望,但馬上轉移目標移位到另一邊。
「威士忌加蘇打很好喝的,不信你喝一口看看。」在他的不斷勸誘下,故作嬌羞的女孩終于勉強端過玻璃杯,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哇,棒呆了,」女孩月兌口贊道︰「它比伏特加還過癮耶!」
「你不是從不喝酒的嗎?」克來爾詫問。女人!
沈洛寒見狀會心地一笑,不覺得有啥值得大驚小敝的。在紐約到處充斥著虛偽和造作,就像百老匯里的演員,只不過他們是在做另一種形式的表演。
喝完杯中最後一口調酒,她起身滑入舞池,迅速加入眾人的扭擺行列。
這首是蕭邦的夜曲,柔美中帶著浪漫的迷離。沈洛寒小時候學過一陣子芭蕾舞,大學時則熱中現代舞,因身材修長勻稱,翩然舞動起來,常是眾人矚目的焦點。
DJ似乎已經發現了她,夜曲結束之後,立即換上勁爆的黏巴達。
池子里的男士們爭相擠到她身旁,和她跳三貼。一方面為了刺激,一方面為了發泄,沈洛寒撇開慣有的酷酷模樣,以超熱情的方式回應每一個向前撩撥邀舞的男子。
夜更深了,但酒吧內播放的舞曲卻越來越激狂,沈洛寒欲罷不能地在池中舞得香汗淋灕。
興許過了一個鐘頭或兩個鐘頭,根本已記不清楚了,總之,原先圍繞在她身邊的男女酒客一一退向兩旁,想是為了欣賞她的舞技吧。
然而,她猜錯了,因為有新的舞者加進來,並且他的舞技顯然比她高出許多。
這人一身筆挺的名牌西裝,和酒吧里的風格完全措不上調,只是當他揚手褪去外套,扯掉領帶拋向圍觀的眾人時,那份睥睨天下的儼然氣派和狂狷,立刻興起一片鼓噪,以及叫好聲。
他以狐步逐漸逼近沈洛寒,與她面對面大跳勁舞。他豐姿颯爽的神情中,摻揉著曖昧的邪佞笑顏仿佛伊甸園中,誘引夏娃吃下禁果的撒旦使者。
沈洛寒默然驚異地望著驟然降臨的傅仲軒,由著他抓起自己的臂膀,毫無預警地來個大回旋,然後一撒手,將她拋向舞池邊緣,再重新納入掌中。
同樣的舞曲,他跳起來硬是添了幾分動人的戲劇效果,霸氣懾人。
舞停時,他將氣喘吁吁的沈洛寒攬在懷里,用迷離的口吻問她,「我跳進你的心里面了嗎?」
沈洛寒無言以對,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倘若真是那樣,你內心世界還有什麼秘密可以隱瞞我的?」他拿回外套和領帶,一手拉著她,強行將她帶離舞池,帶出酒店,坐進他的PlvmouthProwler色跑車。
「你要帶我去哪里?」她不安地問。
「我要的畫呢?」他一語雙關,反詰沈洛寒。
「我們約定的期限是三到六個月,屆時我自然會交出答應你的二十五幅畫。」她不是三歲小孩,休想一兩句話就引她落入陷阱。
「萬一交不出來呢?」他倏地踩下油門,車子如子彈般飛速倒退沖向街口。
「我會負責賠償畫廊的一切損失。」她趕緊抓穩右側上方的把手,但身子仍向前滑出了一大半。
「用什麼賠?」他咄咄逼人的口氣,像在盤查犯人一樣。
「你今晚特地到酒店找我,就是為了調查我的財力狀況?」沈洛寒緊盯著他的眼瞳,希冀從中窺出他真正的企圖。「別忘了,是你主動找上門,我可從來不希罕到神來畫廊開畫展。」這句話只有一半是事實。
「因為你現在已是身價數百萬的富婆!」傅仲軒車子開到一處植滿林木的郊區,忽然停了下來。「還是因為你忙著從事其他勾當,根本挪不出時間,做一個真正的藝術家?」
「什麼叫勾當?你把話說清楚。」今晚的他有別于以往的溫柔深情,其臉色之難看,口氣之差,簡直令人反感透頂。
他頓了下,道︰「我只是讓你明白,神來畫廊所要展出的畫作,絕對得是最上乘的,如果你想馬馬虎虎拿濫芋來充數,我保證親自通知全世界,叫你連在最低級的畫廊也得不到展出的機會!」
見他這樣費力的恫嚇自己,沈洛寒實在是滿心的不服氣。「放心,我會竭盡所能。」
「廢話,竭盡所能只是搪塞之辭。」他雷霆萬鈞地把火氣提升到最大,「听好,你有十分的本事,就給我達到一百分的目標,全心全意,不準有丁點的失誤。現在,帶我去看你已經完成的畫作。」
「不放心何不干脆取消檔期?」她不是讓人唬大的,這麼多年來,她歷經了風風雨雨,和數不清的挫折,縱使再錯失一百次的展出機會,她也能淡然處之。
「你這是自暴自棄,還是有恃無恐?」他陡地捏著她的下巴,虎視眈眈地瞪著她忐忑的雙眸。
「是什麼都不重要。」沈洛寒從無主的六神中,拎回與生俱來的慧黠,「你懷疑那幅畫是我偷的,卻又苦于找不出證據,用過了美男計,現在則改成威逼利誘?」她淡笑道︰「走吧,去看看我用性命揮毫的作品,順便讓你做個徹底的搜查。」
此言一出,令傅仲軒大感意外,他目不轉楮地鎖住她的眼、她的唇,她看似無邪的俏顏。
沈洛寒將背脊緊貼在椅背上,冷冷地望著他逐漸放大的臉龐,被迫地承仰他的鼻息。這張曾令她魂縈夢系的面孔,如今看來竟是如此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