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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色漸明,旭日像往常一樣,懶洋洋地從遠方的山頭爬升上來,像個沒煮熟的鵝蛋黃,粉女敕女敕的。
陸贏姬陪同紀妍蘭登上飛鷹幫所在的飛湍崖,內心一時百感交集。
事實上,從蘭姨把十五年前所發生的事情全部告訴她之後,她的心緒便久久無法平復。為什麼真相總是傷人的?如果她一直被蒙在鼓里,會不會好過一點,或者……多愛她爹一點?
她領了皇命前來,首要任務即是剿滅飛鷹幫,取下黑雲的項上人頭,然這會兒,她突然不明白自己究竟所為何來?一個習于在刀口上舌忝血的人,忽而失去了殺人的理由,前景變得茫然而不知所措。
尤其悲哀的是,她愛上了一個不愛她,或者應該說是不只愛她一個女人的男人。假如不了解這一切前塵往事,她還可以用「漢賊不兩立」這可笑但很管用的借口安慰自己,但現在呢?她要怎麼讓自已從這條不歸路上全身而退?既不哀痛也無怨尤?
她爹一日再知她把蘭姨送回飛鷹幫,不知會發多大的脾氣,也許一氣之下會和她斷絕父女之情,她爹重視蘭姨一向更甚于她。
如此一來,她就更孤寂了。表面上她坐擁無數財富權勢,威風凜凜,但誰會明白她竟比任何平凡人家的女兒都還要淒惶無依?
誰來愛她?
「在想什麼?」紀妍蘭伸出素手為她抹去水頰上的淚珠。已年逾半百的她,仍舊豐姿綽約,氣度益發雍容。
「在想……我到底是不是我爹的親骨肉?」
「怎麼會這樣想呢?你爹他……」紀妍蘭努力想舉出幾個陸廣榮的好處,加以安慰,但想了半天卻不禁語塞。「他……總是會有一些好處,比如……」
「比如什麼?」
「呃……這個……」圓潤的臉笑得好生尷尬。
「您是我此生見過最仁慈善良的人,如果連您都認為我爹乏善可陳,足見他真的是非常壞。」
「很抱歉,我對他恨之已極。」一回想起往事,紀妍蘭眼中不禁星淚點點。她在陸家形同被軟禁一般,與外面的世界幾乎完全隔離,陸廣榮甚至不讓佣僕們隨意接近她,因此對于陸贏姬的身世所知實在有限。
「照你所說的,你還有一個舅舅,去找到他,也許能問出個端倪。」
陸贏姬慨然點點頭。她先前也想過去找那久未謀面,和她爹一樣從不關心她的親人,但老實說,她不認篇能問出什麼。
「那麼……我們就此別過了,您多保重。」
「你仍決定回陸廣榮那兒?」紀妍蘭拉著她的手,不讓她走。「萬一他真的不是你親爹爹,萬一他……」
「萬一他是呢?」血濃于水,在真相未明之前,她是別無選擇的。「再會了,蘭姨。」
目送紀妍蘭跟著隨從安然走進飛鷹幫的韜晦樓,陸贏姬才策馬入林。
艷陽一下子便沒入厚厚的雲層內,廣袤的群山忽地變得陰森郁惻,饒是——
北國雨,風送滿瀟索。乍見紅綃香潤入重關,轉眼已是碧瓦煙昏沉柳岸。
這闋詞的意境和她此刻的心情倒是頗能互相輝映。陸贏姬自嘲地笑了笑,馬鞭驟揚,頃刻已奔出十余里地。
「姓陸的妖女,給老子站住!」
這聲喝厲,令陸贏姬凜然一驚,忙勒住韁繩。定楮一瞧,方兒樹林下不知何時已埋伏了數十名手持利刃的武者。
「哪條道上的,報上姓名?」她冷眼掃了眾人一眼,泰然地縱聲問。
「老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飛鷹幫總護法左從天。」隨著這低沉沙啞的嗓音,從林木後走出一名白發蒼蒼的男子,他有著濃黑劍眉,目光黑黝像深不見底的古井,而且非常瘦長,穿著一身近似道服袍子。
「左從天?」陸贏姬不知道飛鷹幫尚有這號人物,「你和左翼是什麼關系?」
「父子,和黑雲也是父子,情同父子。」左從天說話時,眼中精光四射,殺氣騰騰,十分駭人。「左前輩半路攔下我,不知有何賜教?」念在黑雲的份上,她才願意禮讓三分,否則沖著「妖女」兩字,她早就教他人頭落地了。
「賜教不敢,奉幫主之手諭要你這條狗命!」
「是黑雲派你來的?」陸贏姬凜然一愕,委實不能置信,她前一刻才送回他娘,下一刻他就翻臉無情?
「沒錯。來人啊!殺了她。」語畢,一時刀劍齊飛,喝聲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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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廣榮一行人被押回驛館時,已近晌午。杜兆良渾不在意,大搖大擺地走進青龍門,而陸廣榮他們二十幾個人倒是同時停下腳步,小心翼翼地提刀躡腳東張西望,弄得押解他們的人莫名其妙。
「干麼呀?」杜兆良不耐煩地問。
「里頭的盜賊恐怕還沒撤走,待會被砍一刀,別怪我沒事先警告你。」陸廣榮抱緊木箱,嚇得臉色鐵青。
「一派胡言,里頭除了欽差大人和你的佣僕下屬,哪來的盜賊?進去!」
驛館共分四進,每一通道外的大門都有兩名士兵守衛,今兒和往常沒兩樣,臉孔也沒變,怎麼會這樣?昨夜他們明明失蹤了或被做掉了,這會兒怎地又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所有廂房和樓宇完全沒有損壞的痕跡,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莫非他……見鬼了?
「陸廣榮!」
一聲低喝,令陸廣榮大吃一驚,沒搞清方向,兩腳跪地便磕頭如搗蒜。
「大人饒命,大人明鑒,臣發誓的確見到飛鷹幫的盜賊到處燒殺擄掠……」抬頭才發現這名欽差陌生得很,大概是在他離京之後才從別的地方調派出來的。他身旁幾案擺著一柄用黃巾包裹的東西,想必就是準予先斬後奏的尚方寶劍。
「住口!」那欽差臉容倏斂,「你倒是告訴本官,飛鷹幫的徒眾究竟殺了誰,搶了什麼東西?」「這……」放眼望去,一切井然,太不可思議了。陸廣榮忿忿地瞪向朱師爺,你出賣我?」
「將軍明鑒,絕無此事。這里頭確實透著古怪,但一時半刻也弄不清到底怎麼日事。」朱師爺一臉無辜。
「本官據報,你兩人挾帶大量珠寶黃金棄職潛逃,可有此事?」
「沒有,我們兩人只是……只是出去……走……走走。」陸廣榮一邊急于辯解,一邊猛吞口水壓驚。
「既然如此,那你手上抱著的是什麼?」
「這……只是一些換洗的衣物。」因為心虛,他連忙把木箱抱得更緊,並把身子轉向一邊。「是嗎?」欽差使了個眼色,杜兆良驀地揮起長劍,將那木箱劈成兩半,剎那間一大堆珠玉黃金撇落一地,在烈陽的照映下熠熠生輝,光彩奪目。看得在場諸人無不兩眼陡然一亮。
「好大的狗膽,你這兔崽子,你你你……」陸廣榮顧不得眾目睽睽之下,竟立刻蹲下來將寶物一一拾起,塞進懷袖里。
「來人,把他給我抓起來!」人贓俱獲,欽差便不再跟他浪費唇舌。
第八章
陸贏姬飛身回到驛館便怔住了。偌大的廣場空蕩蕩的,原本川流不息的童僕也撤得半個不剩。人呢?
她忐忑不安的向西花廳的石階走去,逶迤行間,因身受重傷而一個踉蹌險些跌撲落地,勉強撐住身子骨,殷紅的鮮血又從脅下傾流而出,沿著長衫緩緩滴落青石台階。
「爹,爹!盈盈,盈盈!」
是時萬里晴空,驕陽如火,但見滿院修篁森森濃綠欲染,夾道花籬斑駁,潔淨得縴塵不沾。這不像是打斗過的景象。然而,數百個人若不是遭到逼迫,又怎會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