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听你這是什麼話,這是在怪我對你不夠照顧嘍?請仔細回想一下,如果不是你前一年帶班表現突出,我有必要搬磚頭砸自己的腳嗎?你不但不知恩圖報,還每況愈下。先別說一落千丈的考試成績好了,就連整潔和秩序都吊車尾,請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全班集體中邪嗎?有人得罪了筆仙嗎?這種理由能哄得家長心花怒放,然後大大方方樂捐嗎?拜托一下,我很想在這所學校退休,請不要讓我一把年紀還得翻山越嶺到另外一所學校上班,可不可以行行好啊?」他夸張得拱手作揖,紅暈終于淹沒到額角,令人觸目驚心。
「您其實……」她咽了咽喉頭,「並不算老,爬山應該不是問題……請問,山的另一邊真的還有一所學校嗎?有其它簡單的方法到達嗎?」她突然生出了一探究的興致,認真地看住他。
「當然還有,就在……」他右掌啪一聲搭上前額,瞠目良久,想不通為何陷入這種狀況外的對答,他決定對上級承認他判斷力的確出了一點差池,絕非私心袒護。
開玩笑,他的私心絕不會用在一個思考力迥異于常人的女老師身上!雖然他不否認當初對她是存有不少好感,這不能全怪他,誰讓這所學校里優秀的女教師差不多老得可以當妖精了。
「好了,我言盡于此,你……好自為之吧!」他伸手比出「慢走」的手勢,兩手背在腰後,領先踏出主任辦公室,開始四面環顧,巡堂另找出氣標的去了。
她長吁了一口氣,跟著離開辦公室,陽光此際突然探出雲層,走廊一片明亮,她舉手遮擋,順著陰涼的內側前進,不久,她模進了空置的音樂教室。
這里三面綠蔭圍繞,光線較為暗淡,她感到充分的氧氣滋生,露出輕松的笑容。
視線移往窗邊的一架烏亮鋼琴,她的笑意更濃,緩緩走近,只考慮了一下,便掀開琴蓋,調整好坐姿,做好預備動作,十指安放在正確位置上,定住幾秒,冷不防一路迤邐過去,不思熟慮即敲出不絕于耳的音符。
起初緩如慢步,單調如落葉蕭索,听不出精彩之處,隨著速度漸進加快,層層迭迭,音階不斷攀升,如遠揚的斷線風箏,一顆心為之高懸,飄蕩無依,在捉不住尾巴剎那,風箏立刻峰迥路轉,直墜而下,但是一朵雲恰好承接住了,緊繃的心得到紆解。她的手指沒有間歇過,琴鍵宛如供她奔馳的草地,毫不羈絆她自由揮灑,在抵達結尾的勾勒處,十指有力的一敲,余音尚未散盡,她乍然回頭,和後方不知靜听多久的人兒對望。
只震驚一瞬,她便又松懈,熟稔地喚︰「安曦啊!」
安曦靠近,俯視著她,表情安靜。「老師。」
「這一堂是體育課,怎麼跑來這里了?」她和氣地詢問。
「李明惠說你被關爺叫去教務處關切,我來看一下。」
回答很簡短,卻明白揭示了他從教務處一路跟著她,看著她如入無人之境,表演著鋼琴獨奏。這過程他一聲不響,只靜靜觀察,為什麼?
「你擔心我啊?」她拍拍他的手背,安慰他,「不要緊的,關主任不會對我怎樣。沒辦法啊,你們成績真的退步了嘛!」
他心神不寧的听著,問了不相干的問題,「老師會彈琴?」
「嗯。」她大方坦誠,「六歲那年,媽媽賣了外婆送她的戒指,買了一架鋼琴給我,從那時候開始就學琴了,直到我……」她停了一下,聲音明顯哽啞,「現在的家沒有鋼琴,我平時得到這里才有機會彈彈喜歡的曲子,不過,也快沒機會了。」指頭輪流按撫著琴鍵,發出高低不一的單音。她的話總是帶著語病,她身後總是一團濃濃迷霧,他卻由衷知道,她沒有撒謊,她說的是實話。陳如蘭不會彈琴,家中客廳和臥房沒有任何鋼琴的蹤影;長年學琴的人家里不會連一架簡易電子琴也沒有,陳家家境富裕,女兒學琴卻不置琴絕對不是尋常的現象。
去年班際合唱比賽,陳如蘭帶的班的訓練事宜,全然委托另一名音樂老師伴奏,她若有此琴藝,何必多此一舉?她話里的主角是另一個未知的女人,並非陳如蘭,這段時間和他相處的不是昔日眾所熟知的陳如蘭,真正的陳如蘭曇花一現過,就在她的臥房里,以陌生拘謹的態度和他相對,完全不認識他。
他不明白關鍵在何處,他也許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但是他不在乎,他擔憂的是眼前這個女人,隨時隨地都可能消失,不再出現在那顆木芙蓉樹下。
「老師,這曲子很好听,曲名是什麼?」他笑著問。
「曲名是冬月,是我高中時期的鋼琴老師自娛自樂的曲子,我听了很喜歡,向她要了譜練習了還一陣子,每次想踫琴取暖時,很自然就挑了這一首,你想再听一次嗎?」
「嗯,想。」他用力點頭。
「如果你真喜歡,我可以錄卷帶子給你,讓你隨時听。」
「好。」當然好,只要是她為他做的任何事,他都滿心接受。
她很快就定位,表情像是小女孩般的雀躍,這次一開頭她略微施展了華麗的指法,顯然極為開心有了聆听的觀眾,一個不帶異樣目光的听眾,她特意為他表演了一手。
她專心而陶醉,沒注意到安曦從容的聆听,轉為激越的凝視。他深深地凝視女人的側臉,憂戚和喜悅同時爬上心頭,胸口不斷翻滾著一個決定——該不該說?說了有什麼後果?還能每天準時見到她嗎?她是怎麼看待他的?他不擅與分析想像,他只有難以阻攔的沖動,在血液里蓄勢待發。
沒想到下意思動作快過他的決定,那些音符不知不覺中退縮為背景音樂,耳朵听不見,眼中只有她,他冷不防伸出右手,抓住她仍在移動的左手腕,接近尾聲的曲子突兀的畫下句號,她抬起頭,與他詫然相視。
五指緊束,幾乎會留上指痕,或許是太出人意表,她不知怎麼反應,滿眼溫和的詢問,既無指責,亦無戒備,更沒有抽回手腕,僅只是耐性地等待著他表示,還有關心,她的表情充滿了善意的關心,在這種時候。
承接不了那樣坦蕩的注視,終究是無法說出口,他縮了手,後了悔,道了欠,「對不起,老師,我不是故意的。」
說不清的懊惱,他轉身就走,未到門口,她喚住他,「等一等,安曦。」
他停步回頭,她離開了琴椅,向他邁近,仰頭看著他。
「你有話對我說?」她淺淺地抿起嘴角,語調放柔。
他搖搖頭,不單是因為無法拿捏表白的分寸,還因為除了可以放肆揮霍的青春,他其實一無所有。
「你不說,是要我猜?」
「……」他倒是有興致讓她猜,恐怕猜到天荒地老也猜不出來。
「猜對了,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
「猜不到的啦!」他感到有趣的笑出來。
「請你答應我。」她難得鄭重的請求。
「……我答應你,老師。」他挺直脊背站穩,收起痞子口吻。
她放心笑了,平靜的說︰「安曦,你喜歡老師。」
不扭捏,不故左右而言他,她直爽地道出答案,他一時準備不及,直愣愣瞪著她。
「猜中了?猜中了說話算數,不會反悔吧?」她俏皮地眨個眼。
來個矢口否認也不會有人信吧?他的頸項熱辣辣一片蔓延,比口頭承認還要算是證明。只是他不明了,她這樣毫不拐彎抹角地說出別人的心事,是認為沒什麼大不了,還是天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