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問你發現什麼了沒有?」相當不悅地打斷他,「不是叫你背禪詩。」
「看到……」兩手簌簌發抖,他什麼也沒看見,再說,新鮮切花不可能會長蟲啊!
「這是什麼?」像變魔術一樣,景懷君從一叢白花中模出一張小小卡片,信封已開啟,顯見已被取出閱過。李秘書戒慎地打開卡片,一邊想著如何彌補自己所犯的小失誤,竟沒有把郵件過濾後放在檔案夾中讓景先生過目!
卡片是白色素面沒有特殊紋理的普通紙質,大約五乘八公分見方,信封無收件人姓名,半隱沒在那一盆精心排列的插花枝葉里。景先生一向不費神注意這些辦公環境中的背景配飾,總有人把它們打理得恰到好處,有質感卻不扎眼,今天竟會看到這張卡片,顯見老板最近特別煩愁,開始賞花解悶了。
卡片上端端正正寫著幾行俊逸字體,是男人的率性筆觸——
嗨!自視不凡的你,眉頭深鎖的你,晨起第一個念頭,是不是今日公司的開盤行情?踏進辦公室,踏進了你千篇一律的每一天,一張張戒慎的微笑迎接你,就是你引以為傲的王國了,不知夜深人靜時,曾不曾曇花一現的想過,你擁有幾張由衷的笑臉?
合上卡片,李秘書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有人在挑釁暗諷老板,他這個貼身秘書竟沒有盡到把關的責任,他忙不迭彎腰至歉,「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處理,馬上換個花店,以後不會再發生了,我保證——」
「不必!」景懷君收回卡片,看起來心情並不特別被影響。「私底下查一下,有技巧一點。」不過是一樁小把戲,浪費心思去猜疑不是他的習慣。商場上爾虞我詐所在多有,更何況最近公司股東會正值敏感階段,各種事都有可能發生,自亂陣腳只會遂了某些人的意。
卡片隨手扔進桌底最下一格抽屜里,坐進寬大的高背皮椅里,景懷君疲倦地捧著頭,腦海里無端浮現那句疑問——你擁有幾張由衷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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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大樓的電梯內部恆常閃著金屬的亮潔和效率感,運作速度也快,空間寬敞不局促。雖然景懷君很清楚,感覺寬敞的因素之一是大部份員工會主動讓賢,絕不會爭先恐後與他搭乘同一班電梯。有時候,偌大的電梯里竟只站著疏落的兩、三個人,門外擠了一堆即將趕不上打卡的各部室員工,有禮地目送他先行,並非自認受之無愧,而是費唇舌說服一群員工同行不在他的產能計畫里。再說,鴉雀無聲的肩並肩站著二十幾秒鐘意義何在?年終分紅的比例上揚才夠吸引力。
電梯門一開,等候多時的特別助理迎向他,利落地遞給他一個檔案夾,接著附耳匆促道︰「景先生,董事們已提早開完會,大部份都離開了,張先生在辦公室等您。」
特助那副表情可不是空穴來風,他立即明白了事情的棘手程度,縱使有心理準備,情緒還是不免沉了沉。
「有什麼結論沒有?」他邊疾行邊問。
「我不在現場,不過八九不離十,新一季的投資報告出爐,成果不如預期,他們早就有意見了,趁這機會整頓人事,是他們的最終目的。」特助握緊拳頭,義憤填膺。「景先生,怎麼說公司過去是在景家手里茁壯的,他們這樣做太過份了,您可別讓步啊!」
他一路默不作聲,似是充耳不聞,兩人同時停在會議室門口,他安撫特助道︰「我心里有數,你先回辦公室等我。」
會議室有一排景觀窗恰好面對一座大型綠化公園,公司老股東張喜仁獨自憑窗遠眺,听聞步伐聲靠近,頭也不回地指著窗外道︰「當年你父親買下這棟樓是明智的,先不說漲了三翻的市價,單單這個景觀就值得,你父親的眼光沒話說。」
他跟著並肩站著。公園造景十分成功,花草樹群隨著四季的變遷展現不同的色彩形貌。他點頭認同,一面先發制人,「張先生,您會繼續支持我保有經營權吧?」
張喜仁拿下煙斗,訝異地注視他。「你非得這麼硬踫硬不可嗎?你該知道,除非你增加持股,否則勝算太低。」
「您也知道我的資本都押在新投資上了,暫時無法提高持股。偉利趁公司股價低迷時大量搜購股票成為大股東,不表示他們就有經營能力,我不能同意這種粗糙的奪權方法。」話說得全無保留,顯見他保位的決心。
張喜仁略沉吟,語重心長道︰「今年董監事改選,公司能拿到幾席還是未知數,大股東要求董監事席次過半,否則撤換董事長,你不可能不讓步的,這次他們來勢洶洶,和新的投資績效不如預期有關。股東嘛,總是追求最大利益,誰能讓公司股價上揚,誰就能穩坐董座,若說奪權就太情緒化了。」
他抬起下巴,直視張喜仁,目光炯炯,毫不示弱。「張先生對我沒信心,但我對新產品的未來絕對看好,現在是過渡時期,大家該給我一段時間證明,而非全然以帳面數字做決策,目光如此短淺豈有競爭力可言!」
「懷君,這話太超過了。年輕人要有雅量承認錯誤。如果兩個月後,凌群的董監席次失守,股東關系不良絕對是你背後最大的致命傷,你不可不慎!」張喜仁態度轉為嚴厲,世交長輩的慈藹消失。
「凌群是我父親一手創設的事業,我不會輕易拱手讓人。偉利想趁人之危入主凌群,算盤打得太精,沒那麼簡單。」口吻仍強硬,微笑繼續掛在臉上。
「凌群是上市公司,不是家族事業,就算你父親在世,也不能違反規定,漠視股東權益。」煙斗當空一揮,別開目光。張喜仁不是不知道,景懷君背負太多外界評價,職掌公司三年,公司盛極而衰,壓力之大,可想而知,但若任憑他三思孤行,損失最巨的將是他們這些大股東。
「我明白了。」不必細問,股東們排除他所召開的會議結論昭然成形,他恐怕失去了半數奧援,一旦證實了這一點,懸宕的心沉澱了,該專心放手—搏了。「那麼,就各自努力吧!」
氣氛已然降至冰點。他向張喜仁頷首後,挺直背脊走出會議室,往辦公室邁進。半途中,李秘書如一顆球般無聲無息飄過來,遞給他一張卡片,他淡淡—掃,眉心高攏。
嗨!回來這個城市,思念紐約那場寂靜的雪嗎?我想是不會的,沒有任何人圍繞的你,你的微笑恐怕更吝于送出了,因為沒有必要啊!沒有必要的事,你是絕對不做的。在那棟灰藍色的屋子里,你可以做真正的自己了,但,你其實並不想要這樣的自己,因為獨處的你,並不真的快樂。努力證明你可以做到你想做的事,已經成了大部份的你,休假,只會讓你無趣的生命更漫長。
最後一個「長」字,右側一撇尾端特別的勾勒,像是忍不住的諷笑,整篇字跡比上次飛揚有力,他幾乎可以听到書寫者的開懷笑聲了。
才不過隔了一個星朝吧?卡片又來了!
「景先生,您上次吩咐得讓您過目——」
「我記得。」不僅是毫不保留的譏誚,還有仿似對他私人生活的某種了解,已滲透了他可容忍的界線。
「花店老板說,盆花在店里做好後逐一運送,並沒有過陌生人的手;送貨司機也寫不出這樣的文字。花店做我們公司生意很久了,不會故意犯這種錯誤。」李秘書十分小心地解釋初步調查的結果。不解的是,卡片其實可以直接丟棄,何必費神過目?以景懷君既言既行的行事作風,不滿意的大有人在,若私下的小動作都得理會,偌大的公司可以不必運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