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陣莞爾。「沒這麼嚴重,妳是在走路,不是沖百米賽,所以,扶妳上了車十分鐘後,妳又醒轉了。」
「醒了?」如果醒了,為何不干脆送她回家?這是心里的真正疑惑,問出口的卻是──「然後呢?」
「然後──」他端起地上的一盆黑土,倒了點不知名的黑液,取了把小鏟動手翻攪。「我發現了妳不為人知的潛力。」
「……」這叫她如何回應?「謝謝,是我突然力大無窮,在路上手擒正要做案的嗎?」
「沒這麼戲劇化。」他動作嫻熟,把桌上的種子撒播其上,再將一層薄土覆蓋其上,一邊說明著,「妳突然又急著要下車,拗不過妳,當時車子正好停在一棟大樓前,前面有一個圓形噴水池,妳雙手合十,望著水柱好一會兒,突然舉高手臂,繞著水池,做了一連串標準的側滾翻。那時早已夜深,行人不多,看到的人還是嘖嘖稱奇,大樓管理員也出來關心。妳滾了兩圈,停了,突然又出其不意跳進水池,在水花底下和衣默禱,這一來,就算我不阻止妳,管理員也不能不管了,我只好想辦法把妳拖下來,扛進車子里暫時帶回我的住處,否則,妳若一身濕出現在薄荷面前,再表演幾手特技,恐怕會嚇壞她,我也很難解釋。」
這是別人的故事吧?腦袋里殘存的一點相符畫面也沒有,勉強回溯,依稀記得只有一片白光,被開啟的、無盡頭的光源,在眼前展開,令人心生敬畏,想虔誠禱告,為它獻舞……
「真的?」怔愣地問──真的不是普通的丟人!側滾翻是小學五年級表演體操的往事了,竟然還能當眾獻藝!
「真的。」
他輕頷首,抿著笑,將土盆重新端起,走向另一扇半掩的紗門後。她不知所措地尾隨而入,門後竟是一個玻璃花房,四周布滿一落落的盆栽和種苗,中央是一排排長形土畦,開滿艷色的花朵;靠近一面實牆,有一張原木搭建的工作台,台上是各種鏟子、鑷子、木片、空盆和掉落的土屑;狹窄的走道也不得閑,堆了不少分株的育苗,他拿起一個淺盆盛了水,把剛才撒種的育盆放置其上。
她「哇」了一聲驚嘆後,便無心觀賞那些奇花異草,低著頭喃喃咒怨,「楊仲南,你好──」混蛋?他只是先下手為強,兩人手段並無分別,只是不懂啊,她為的是薄荷,這家伙到底存的是什麼心?
幸好沒有失控到果奔,否則第二天一定上報,弄得人盡皆知了。
轉眼瞄了瞄章志禾,他正認真地松土,一副閑聊家常的平靜,沒發現她激奮地扼腕。她咬咬唇,還是說了,「章先生,你當時知道我不對勁,盡力不讓我下車不就行了?」
他停止動作,轉頭對上她的眼,低嘆︰「相信我,我盡力了。」見她露出埋怨委屈的眼神,他放下鏟子,走到一個簡易的洗手台洗洗手,轉個身,把襯衫鈕扣解開兩顆,往兩側拉開,敞露一小片胸膛,那微褐結實的肌膚上,明明白白刻劃三條川字型疤痕,十分突兀。「妳突然來這一招,我一放手,妳就開門跳下車了。」
她一掌摀住嘴,低叫︰「你確定是我干的?」她緊張地攀住他臂膀,迭聲問︰「然後呢?我沒再怎樣了吧?沒有吧?」
她太緊張了,兩頰逼得暈紅,鼻頭額角都是汗,如果他一五一十告訴她,側滾翻之後,她延續匪夷所思的行徑,攀爬他私人公寓前的燈柱想把所謂的月亮摘下來,並且把他的陽台圍牆當獨木橋行走,來回如輕盈的雀鳥,他心驚膽跳地將她制伏,挾著嘻嘻傻笑的她進客房,力道幾近粗魯,她掙月兌了他,自行褪下濕透的上身衣物之際,突然張開手臂,給他一個熱情的熊抱,兩人一齊倒在床上,她在他耳邊神秘兮兮地囈語︰「噓──不要動……忍者在附近……會被發現……」她煞有介事靜止不動,約莫十分鐘後,從他肩窩處發出輕微的鼾聲,她半果地在他身上睡著了……以上種種,和盤托出的結果,楊仲南恐怕活不太久,明智的抉擇就是避重就輕,淡化一切。
「沒有,妳很乖,大概太累了,躺上床很快就睡著了。」他輕拍她的頭,回身拿起軟皮水管,朝牆角下一排新栽種的番茉莉灑水。
她暗暗透了一口氣。太好了,停損點到此為止,至于穿著他的衣物醒來……這個不必想、不必想,章志禾一派氣定神閑、斯文正氣,做的事絕對合乎常理。忘記、忘記、馬上忘記!她立刻又可以海闊天空,見到他不閃不躲了。
「那太好了,老是替您添麻煩,還好,以後應該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她拍拍胸口──她絕不再踏進那間地下室酒吧。
听起來像是在安慰她自己,他笑道︰「如果妳指的是和仲南間的糾葛,我樂觀其成,薄荷應該忘了他,重新開始。」
「我也是這麼想,但是不容易啊!薄荷從小就這樣,非常死心眼,傷腦筋極了!」心情稍微釋放了,她兩手背在身後,好奇地東張西望,打量這間規模不小的花房。
夕陽斜照,透過大片清玻璃,灑了一室輝煌。她偏過臉,避開直射的光線,有個亮晃晃的物體,懸在工作台上方的窗框掛勾上,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移步過去,仔細瞧了一會,原來是個小小編織吊飾,用金色牽絲細繩編成的,十分精致的一只吉祥物。
「好可愛啊,是麒麟嗎?別告訴我你懂編織喔!」她伸手把玩,促狹地問。
「那是龍,去年在這兼課時,一個學生送的生日禮物。」他不很在意地答。
「生日?」
「嗯,我生肖屬龍,學生知道後特地做的。」
她怔看手里的小東西,好一段時間,噤聲不語。他回首探看,她正好抬起頭,與他視線相接,他揚眉發出詢問,她一徑瞧著他,以陌生的嶄新眼光。見她半張著嘴,無端發起呆來,他忍不住被逗笑了。
「在想什麼?」
她彎起嘴角,眉目漸漸舒展,漾起粲然笑意。
「在想,認識你真好。」
第四章
薄荷對店里的裝潢一向很有主見,除了談戀愛那段時間,痴迷的她連吧台上的天花板多了幾盞吊燈都渾然不覺,工讀生換了新面孔也視若無睹,但重新做人的她不同了,又恢復了原先的敏覺。
今天,她被嚴重地騷擾了,想若無其事都辦不到。從一大早到現在,她不停地打噴嚏,次數多到來店客人開始懷疑地盯著杯子里的茶水看;頭昏眼花地調錯三次茶,直到工讀生幾乎兩眼噴火示意她停手靠邊站了,她終于忍無可忍,把吧台上靠牆那盆興高采烈飄著濃郁花香的七里香搬到大門外,徹底隔絕過敏源。
鼻子清淨不到半刻鐘,薄荷目瞪口呆地注視著消失一早上又突然出現的好姊妹,脹著紅通通的臉,吃力地往店內搬進好幾盆姿態各異的盛綠植栽,她快步走出吧台,擋在門口,不甚友善道︰「我們的小店快變熱帶叢林了,妳干嘛心血來潮弄這麼多花花草草來?還有,我對七里香過敏妳不知道嗎?」
「啊?一時忘了。」薄芸搔搔頭,充滿歉意,看了看手上遮蔽視線的馬拉巴栗樹,立刻道︰「沒關系,沒關系,除了那盆七里香,其它都不會惹毛妳。」
「妳發財啦?這些要不少錢吧?」目測一遍,總共七盆,個個都快比人高,就算在批發花市也值不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