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糟!她畢竟無法心平氣和地面對母親的乍然轉變。愛並無道理這點她明白,就是無法接受母親如此輕易青睞他人,而且,還是一個有可能抱獨身主義的男人。葉芳芝這年紀還禁得起一場沒有結果的愛情游戲嗎?
街上行人不少,要認出他並不容易,他總是黑、灰、白三色上身,在夜晚形同保護色,這條街並非死巷,他往哪個方向走根本說不準。
她兩頭各跑了五十公尺,他都不在視線範圍內,消失得這麼快,大概是開車離開的。
她呆站了一會,抱著燙手山芋,垂著頭,一路踢著小石子走回去。
「程小姐,在找我嗎?」一只手掌覆上她的肩,她驚詫地往後看去。
匡政閑淡地站在路邊,身旁跟著個年輕男子,她認出是第一次遇見匡政時,同在包廂里的男子,兩人似乎正在交談著,背後赫然是邀月坊。不過就在程家面館斜對面,她為何遺漏了他?
她東奔西跑了半天,原來他根本沒走遠,他到底何時開始注意到她的?
「你忘了包包了。」她一陣尷尬,不知方才的洋相是不是被盡收眼底。
「謝謝,麻煩妳了。」他接過提包,一樣客氣有禮,嘴角噙著別有意味的笑,專注地看著她。
她轉著念……見到他不下十次,他耐性極佳,平坦的眉心沒有丁點褶痕,顯見很少皺眉;說話頻率如一,不快不慢;總不吝惜施予微笑……這樣的人,照理應該很好溝通,也許從他身上下手效果比較快,一次把話說穿了,所有可能衍生的麻煩就能提早阻絕了。
是的,麻煩!扁想到他們之間的稱謂有可能改變就不寒而栗。她憶起自小將她扛在肩上,長大後「小寶貝」不離嘴邊的早逝父親,一股勇氣驟然泉涌。
「匡先生,能不能給我五分鐘,說幾句話?」她屏息以待,過于慎重又緊張的神色引起了注意,年輕男子大掌掩飾地抹了把臉,抿唇控制即將流泄的笑意,還不時觀看匡政的反應。
匡政的詫異僅出現剎那,隨即恢復平靜。「妳想說的話,方便站在這里說嗎?」
她瞄了眼年輕男子,再回頭覷看斜後方的面館,有些遲疑,咬咬牙,小聲道︰「那到茶坊去吧!茶水費我付,不過只有你跟我。」
匡政隨和地點頭,「可以。小義,你在這等著。」
年輕男子終于忍不住,迸笑出聲。匡政淡淡地瞟向他,他立即收勢,連忙背過身,肩膀還在一抽一抽,努力消化發泄不完的笑氣。
沒禮貌的家伙!她沒好氣地快速閃進邀月坊,竄上二樓。看不見葉芳芝的身影了,她突然一陣躊躇,她是否有權插手母親的人生?
***bbs.***bbs.***bbs.***
情況變得似乎有些不對勁,且朝她想象之外的方向發展著,比方說,她現在兩手捧著小陶杯和對方在品茗。
她對茶一向沒研究,平常只喝咖啡,有關咖啡的周邊產品她都有股莫名的熱愛,例如咖啡蛋糕、咖啡冰淇淋,對茶的唯一的接觸是便利商店陳列的各式寶特瓶裝冷茶。方才一坐下,服務生送上整套茶具及茶葉,她還來不及開口,眼前的男人就極為認真地泡起茶來。
從盥燙茶具、沖茶、斟茶、聞香、品茶,一道道手續繁瑣卻流暢,他凝神斂氣,專注沉默,她不禁吞回滿肚子話,在觀看中慢慢沉澱了情緒。熱開水蒸騰中,他周身釋放著一抹寧靜,她一聲不吭,怕打破了隱隱然的安然,直到他遞給她一只陶杯,請她品嘗新茶。
這一喝,意想不到的清揚甘香在舌根生津盤繞,她要了一杯又一杯,不時發出贊嘆︰「好喝!這是什麼茶?」速度之快成了牛飲。
這人真懂生活啊!這麼需要慢條斯理功夫的活兒使得這麼好,平日必然常浸婬此道。
他笑,「凍頂烏龍。回甘性不錯,很高興妳喜歡。」
「嗯!真的很棒,下次讓我媽也來嘗嘗。」她不假思索。
他將分裝的小型茶葉罐推到她面前,「這帶回去吧!不必親自來一趟。」
她很快地瞥了他一眼,這人有不經意的體貼,長此以往,母親栽在他手里也不意外。「不用了,我跟櫃台買就行了。」她婉謝著,舌間的甘液忽然苦澀起來,她竟然在這里跟他喝起老人茶來了。
「這茶是我寄放此地,平常若有來就拿上來喝,妳買不到的。」他解釋著。
「那──我就跟你買吧!」接受這點小惠會令她很難道出開場白。「別客氣!」
他莞爾,「這是朋友送的比賽茶,一斤五萬,我不知道該怎麼賣妳呢!拿回去吧!」
「噗」一聲來不及阻攔,她口中的茶水往前直噴,半數沿著他臉面下滑,她慌亂地拿起桌上紙巾,忙不迭在他面龐胡抹一通。「對不起、對不起……」
他握住她手腕,自行拿了張紙巾擦拭,對她的失禮似乎司空見慣,仍一派紳士,「不要緊,我自己來就好。」
看不出來外表簡素的他會有這樣闊綽的朋友,千金難買情意,她還是忘了買茶這回事吧。
「說吧!妳想和我談什麼?」他主動提及。
終于要言歸正傳了,她卻一時發傻,想不出適切的開場白。
嘴唇抿了又張,張了又合,對著那張態度認真的臉,她莫名泄了氣,頭越垂越低,長發半遮面。她看看表,已蘑菇了半個鐘頭了,再不說,匡政會當她是阿達一族吧!
「那個……」千呼萬喚始開頭,他朝她鼓勵地點頭,她硬著頭皮,缺乏中氣道︰「我想跟你談談……我媽!」
後面兩個字說得極快且含糊,他听到了,意外地沒什麼特殊反應,只搭腔︰「然後呢?」
「然後?」這男人有著異于常人的鎮定,他肯和她闢室私談,不會猜不到她的用意,卻靜待她和盤拖出,是好做攻防嗎?「匡先生,我媽十七歲時認識我爸,十八歲時生下我,他們一天都沒分開過,如果不是五年前我爸因病逝世,他們可以白頭到老。即使到現在,我可以確定,我媽還是深愛我爸,不會因任何事而改變,就算是因為……寂寞,而……認識朋友,並不代表……代表……」她是很糟的說客,竟詞窮了!
她扯發敲額的懊惱模樣使他平靜的神韻漏了點縫隙,近似啼笑皆非、莫名不解,唇越抿越緊,怕不適當的插話讓她思路中斷。
「哎!」她拍了一下矮方桌,大有豁出去之勢。「你別看我媽一手廚藝了得,她單純得很,別人隨便獻個殷勤,她就昏頭轉向、是非不清了。她空有一張美人臉,其實是個呆子,除了店里和廚房的事,其它一概不通。我弟是我從小彼大的,這輩子我媽替他洗澡的次數不超過五根手指頭,都是我爸和我包辦的;在廚房切切弄弄是她最快樂的事,其它家務事都是由我負責,她還以為家里這麼干淨是神仙幫的忙哩!有一年,我存夠了錢到美國游學幾個月,回到家里還以為遭了小偷了,她和我弟把家里搞得跟垃圾掩埋場一樣,帳單堆得不計其數,電話也被電信局切斷;當天我弟和朋友 車鬧事被抓,警察打電話到店里通知她去帶人,她自以為聰明把人家當詐騙集團,臭罵人家一頓,讓我弟差點在警局過夜──」
她喘口氣,抓了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正色看住他。「總而言之,匡先生,你找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