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雙目光交會,男人善意地寒暄,「嗨!妳今天回來得比較晚,很忙吧?」
她先前背對著角落吃面,沒注意到男人進店里來。她覷了眼忙得不可開交的母親,頓覺一陣胸悶。
「嗨。」她不自在地響應。男人拿起筷子,愉快地吃起來。
她支著腮默思著,沒有立刻走開。
那晚在邀月坊,她曾經近距離面對他,兩人身軀不得已的親近過。他稱不上是美男子,但算有特色,見過不易忘懷;尤其偶一為之展露的笑容,如春陽融融,帶著滲透力極高的親和力,使人不知不覺放下戒心,自跳樓事件後,他三不五時來店里光顧,各式面類、菜色都嘗過,但偏愛第一次接觸的紅糟肉面;話不多,卻有問必答,說話不疾不徐,沉思時透著少有的篤定。
通常白天下了班,只要親弟弟在店里幫手,她很少會駐足流連,若非數度見到他和母親融洽的談笑,她不會無事和來客搭訕。
「程小姐,有什麼不對嗎?」男人笑問。她一臉愣相盯著客人吃食,誰都無法大塊朵頤吧?
「沒、沒有。」她急忙轉身,懊惱地敲了一下腦門,走到正在撈面條的母親面前,拉低音量問︰「媽,四號桌的客人姓什麼?」
葉芳芝頓了頓,似笑非笑,揚眉嬌問︰「問這做什麼?」
「妳說就是了嘛!」語氣微慍。葉芳芝的不夠干脆令她很不是滋味!母親一向是爽直大方的。
「想知道自己不會去問。」葉芳芝一反常態地別扭,轉身關去爐火,將一碗香氣四溢的大鹵面放上托盤,吩咐︰「送到邀月坊去,這次可別送錯人了。」
她不甘地端起沉甸甸的托盤,疑竇再起──她的母親耍起神秘來了。一個女人開始不干脆,通常還會是為了什麼?
「媽,爸的祭日快到了,這次我陪妳去墓園吧。」她淡淡提兩句,不時窺看母親面部細微變化。葉芳芝沒有停下切菜動作,略猶疑道︰「再說吧!那天恐怕去不成了,讓我再想想。」
她難掩驚愕。連續四年,祭日那天,葉芳芝總是停下任何大小事,獨自到墓園待上一天,面對鶼鰈情深的亡夫;作女兒的她和唯一的親弟,體貼地從未打擾過她。今年不過第五年,葉芳芝開始對悼念之行無可無不可了,生死兩隔可以將一個人的思念保存期限縮短嗎?
她沮喪地步下台階,行至巷道中。葉芳芝在背後朗笑招呼,「匡先生,要走了?今天新菜色如何?我試做了好幾回喔!」
匡先生?
她駭然回首。男人已走到葉芳芝面前,掏錢付帳,和氣回道︰「不錯。拌在湯里更好,可以試試做成湯面,不過咸又保有甘醇味。」
葉芳芝嬌呼,杏目訝張,「哎呀!匡先生說得是,我竟然沒想到。改天試推,看看反應如何,謝謝你了。」
「不客氣,是妳的釀豆腐技術一流,我順水推舟罷了。」男人笑,又從胸前口袋掏出一樣東西,遞給葉芳芝。「妳上次提過的百家釀餐廳,我訂到位子了,在下個星期六。這是貴賓卡,出示以後可以打八折,平時可以多去嘗嘗看。」
「這怎麼好意思!」葉芳芝驚喜不已,從男人手上接過卡片,喜不自勝。
捧著沉重托盤的她,雙手簌簌顫起來,兩腿直挺挺釘在地上,寸步難移。
這對男女是在互表情意嗎?葉芳芝身上雖難尋歲月痕跡,男人舉手投足也氣定神閑,沒有年輕人的浮躁,但怎麼瞧也該被歸類為女大男小的姐弟戀。她不介意尚年輕的母親再覓後半生伴侶,然此人會是良配嗎?她那被父親寵溺的天真母親,如何戰勝野火般的駱家珍?她不禁倒退一步──
兩秒間,她手中的托盤連帶那碗熱燙燙的大鹵面朝前飛月兌,「的」一聲悶響墜地,湯汁、面條、破碗片四散,無緣下肚的面湯在地上散逸著不絕的香氣,盡義務作最後的召喚……背脊不長眼的她,後退時被快速越過的摩托車擦撞了,向前重重跌僕,她的鼻尖離陶碗碎片只有一只手臂的距離。
目擊者驚呼,紛亂的腳步聲四起。魂飛魄散的她很快被人攙扶起,她的兩頰被拍打數下,直到她忍痛掀眼,看著上方關切的一對黑眸,啞口難言……這男人姓匡!
「小聆,妳在搞什麼?老是魂不守舍……」葉芳芝跟著湊近,焦心責備,不放心地模索她的四肢。
「匡政──」她月兌口而出。
男人面露訝異,眸光熒熒,健臂將她扶直,坦然應答,「是,妳听過我?」
這是有生以來,她遇上的最大「巧合」震撼彈,糟的是,她不僅不想拍手叫好,還想下個腳注──慘了!
「慘了!」她說出來了。
第二章
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有對烏溜溜的眼珠子直追著他轉。有時他偏個角度看去,那對怔怔的眼珠差點轉不過去,被他逮個正著,小麥色臉頰浮起了緋色,長發一甩,趕緊故作姿態地做著手邊的事。
程天聆近日勤奮多了,留在店里的機率大增,原本漫不經心兼大而化之的神態消失了,變得機敏許多,手腳俐落地端盤遞碗,搶著打包剩菜及收帳,一股干勁讓老板娘省了不少力。
照說沒什麼不妥,雖說她應該還在貪玩的年紀,自家生意多費點精神也是正常的,然而無論她一舉一動的對象是誰,他敏感地察覺到,她的注意力從他一踏進面館,就集中在他身上;尤其當老板娘與他熱絡地交談時,彷佛她所有的忙碌都是為了掩飾伺機而動的窺視。他不解,他與她數度交集,都在公共場合里,從沒什麼不合理的情事發生,她莫名的心思投注是為那樁?
他慣見風浪,閱人無數,她叫得出他的全名這一點是奇怪了些,但要說她有何超乎常理的居心不太可能。這一家是他難得發掘可以輕松自如品嘗美食的小店,為了這番揣測不再上門光顧沒有必要,找個機會問問便可。
他放下筷子,走到收銀台前,泰然地和眨也不眨一眼的她對視,放下鈔票。「我今天哪里有什麼不對勁嗎?」他輕問,和言悅色的。
「嗄?」她呆了呆,忙堆起笑,「沒啊!謝謝光臨。」她干脆送客,零錢放在小碟子上,低下頭數著鈔票,不準備應對。
未久,葉芳芝挨近她,比女兒嬌女敕的嗓子咬字極慢,「數夠了吧?人都走了,裝什麼佯!」
她暗驚,仍故作平靜,「不知道妳在說什麼。」她合上收款機抽屜,「我到樓上去了。」
「看夠了就想走人了?以後我天天免費請匡先生吃一頓,看能不能讓妳全心全意替我顧店,我就不必再貼紅條請人了。」
葉芳芝笑得令她發毛,她端起面孔,氣惱道︰「媽,妳想象力太豐富了,不跟妳說了。」
她掀開通到後方起居室的布幔,葉芳芝叫住她,「等等,別走。」
「妳別再拿我尋開心,明天我不顧店了。」她賭氣地說著。
「誰拿妳尋開心了?」葉芳芝走到匡政的座位下,拿起一個小型黑色手提包,「糟了,匡先生忘了帶走,我得追上他,免得他大老遠回來一趟。妳無別上樓,替我顧一下店。」
葉芳芝焦急溢于言表,丟下剛進門的客人就要出門。她一動念,立即一把奪下提包,拋下一句︰「我去、我去,客人來了,妳快招呼一下。」
她差點忘了,無論葉芳芝和匡政有何曖昧不明的情愫,在人來人住的店里總是多所顧忌,一出了店門可不一樣,要說什麼、做什麼她可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