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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瓢飲 第2頁

作者︰謝璃

他瞅著張明,「說這什麼話!是我們沖撞了人家,我該道個歉才是,瞧她連個正眼也不給,可是氣著了?」說罷甩袖朝女子走去。

張明一見不得了,怕他將出不了的鳥氣發在女眷身上,趕忙擋在他前頭,低聲道︰「舅爺,她不是有意的,您別惱啊!」

說話間齊雪生已三並兩步靠近女子,不理會勸阻。女子听見了爭執聲,回頭莞爾道︰「張伯,您和誰在嘀咕啊?你看見小平了嗎?他去了大半天了。」

眸子垂視地上,照舊不把他放眼里,他惱羞成怒,張明已率先開口︰「小姐,我沒見著少爺,怕是到廚房拿點心去了。」

听他口氣倉皇,她突兀地笑開了,挪近了兩步。「我不信,又在開我玩笑了。你身邊是誰?別幫他作弄我。」隨手住前一探,踫到了齊雪生胸膛,她用力揪住他馬褂盤扣,叫道︰「這不是小平?不出聲我就認不出你了麼?」

齊雪生面色一變,驟然心頭雪亮,女子目光雖流轉如波,視線卻略微下垂,分明是听聲辨人,那雙看似沒有瑕疵的眼晴,全然不能視物,她從頭至尾只听到張明的聲音,以為方才撞到的是管家,並非有意怠慢他。

「秦小姐,他不是——」張明發窘,不知如何是好。

「還說不是,他還圍了件圍巾下是嗎?」素白的手往齊雪生肩上模索,停留在他喉結,觸不到預想中的圍巾,她一時錯愕,柔軟的指月復向他兩腮探測,微刺的短髭使她乍然收手,她驚退兩步,靠著樹干,「張伯——」

「我是齊雪生,何太太的娘舅,你該听過吧?」他終于啟了聲,有著與她相同的詫異。

「小姐,抱歉,我和齊家舅爺談著事,打擾到您,我這就差人叫少爺來——」張明回頭喚住遠處疾走而過的僕佣,當著女子的面,「盲眼」兩字他實在說不出口,齊雪生的脾性,他可領受到了。

「對不起,叨擾了。」知她不能視人,齊雪生不客氣地打量她,她雪白的瓜子臉被方才的意外渲得紼紅,不施脂粉的容顏透著書卷味,兩根粗辮子托在胸上,玉白的耳垂沒有戴上耳環。

可惜了!雖不是美得不可方物,倒也是素雅清顏,女人看不見,青春注定是要蹉跎了,難怪何家願意收留她,弱女子一人,如何在這亂世苟活?

女子很快地鎮定下來,恢復了原有的白皙面色,回身面向池水,輕聲道︰「不要緊,讓您看笑話了。」

「哪里,是我冒昧了。」他語氣沒有更熱絡些,今天一早便不順心,除了不能對袁森無禮,女人的生理缺憾令他沒來由的煩躁,他轉身欲走,背後一聲清亮喚住了他。

「舅爺——」

他意外地回首。「是。」

「我听小平兄妹提過,您到過美國?」她循聲望向他,不細看,那對亮眸真像能見著他。

「是,送舍弟到那兒讀書,停留了一段時間。」

她對他不似有一般妙齡女子的羞怯或作態,她一股恬靜味兒,流露著純粹的好奇心,不過想當然爾,她根本看不見他,他的模樣對她而言沒什麼意義。

「真好。那里很不錯吧?」她微傾螓首,像在尋思什麼,嘴角噙著夢幻的淺笑,「那兒,是不是很開放自由?」

「呃——」他一時語塞,不知從何答起。「看從哪方面講,他們內部也有種族矛盾,不全然是听到的那樣。」

「女人總是比較自由的吧?」她向前一步,恍然問,她真像能看透他。

「現階段是這樣的。」他回答不禁謹慎起來,她有種不能被敷衍的力道。

「呵……」她笑逐顏開,重又向著水面,慵懶地伸了伸懶腰,又仿佛只是迎向拂面的春光,似乎很滿意他的答案。「自由啊!有一天,我也能自由自在那有多好?像鳥一樣,愛飛到哪兒就飛到哪兒。」

他呆怔了一會,十分不能理解她的話語,一個目不能視又無父兄護佑的女人,飛出安全的竹籠,還能存活多久?

「舅爺,到前廳去吧!罷剛下人說姓袁的送了禮,說了幾句客套話就走了,太太喚您去呢!」陽光漸高張,張明避著日頭,欠著身做個邀請手勢。

他瞥了眼女子,不再逗留,大跨步而行,心內卻盤旋著自己也不明白的東西,他隨口問身邊的人︰「秦小姐是何閨名?」

「秦小姐?」張明遲疑地瞟了他一眼。「她叫秦弱水。」

「若水?」

「弱水三千的弱水。她祖父是個前清秀才,名字也起得文縐縐的。」

他在心底默念了一次,搖搖頭,踏進門檻的那一剎那,決心提振精神,思量對付袁森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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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歪在帳幔上,垂眼諦听著,前方梨花凳上的女孩口齒清晰地念誦著報紙上的小品文和時事,听到精采處,她瞳眸似煥著光采,流轉不已,听到紊亂的世道新聞,眸光一黯,無聲地嘆口氣。

朗誦了半個時辰,女孩口也干了,噘嘴討饒道︰「弱水姊姊,今天到此為止吧!我嗓子疼了,你要是還想听,我叫小平替你念。」

「不用了,他近日學校不也要考試?我听夠了,你去玩吧!多謝了!」她從床沿站起,伸手接過報紙。「報紙留下吧!有空我讓小鵑念,她念過幾年書,識得字。」

小鵑是何家特別撥給她的丫頭,照應她不便的生活起居。

「那——」女孩嬌俏地靠過去,摟著她的腰道︰「你答應我的事,不會打折扣吧?」

她笑。「不會的,明天一早,我把那帖子寫完,叫小鵑送到你房里去,不會讓周老師看到的。」書法是女孩每日頭疼的功課之一,秦弱水眼盲,從前的一手好字不曾荒廢,眼明的何家大小姐何帆自嘆弗如。

「姊姊真好,早點認識你有多好。」何帆說罷,突然拽住她的手,壓低嗓門道︰「姊姊,今天一起听戲去吧!是你頂喜歡的‘紅拂女’,大哥訂了票了,差點買不到呢!」

「不好。」她搖頭。「上次咱倆出門逛個茶樓,被太太發現,你差點被禁足,忘了嗎?如果不是小平擔下來,我也要挨罵的。」寄人籬下,凡事小心點好,若不是她身患殘疾,犯了家規也很難被包容。何家對未出閣的閨女諸多限制,並沒有隨著民國建立而開放,何帆仍在家由師塾先生授課,無法和大哥何平一樣到公立學校就讀,這是何帆的最大抱憾。

「放心,爸媽到商鋪去了,晚些才回來;二媽和女乃女乃也讓張伯送到寺里上香了。大哥和我約好了,我們在戲院後門會合,他會帶我們進去。你別老悶在家嘛,有我當你的左右手,別怕。」何帆慫恿著。

她一個女孩家,沒有玩伴一塊冒險,總是少了點興致。秦弱水看似貞靜文秀,性子里有種嘗新的勇氣,乎日寡言守份,听到何平講起新近的異聞和新買的翻譯小說,總是豎耳傾听,她相信秦弱水若生在何家且無眼疾,表現必定比她強。

秦弱水抿了抿嘴,低頭考慮一番,終于點頭。何帆吆喝一聲,兩人打扮樸素,相偕從後園子出了何家。

人力車在街市搖晃不久,戲館就在眼前,嘈雜紛亂的人聲充滿了熱度,何帆攙著秦弱水下車,繞過後街巷弄,何平果真在後門等待。

「快來,戲要開演了。」何平興奮地招招手。「這次可是重金禮聘的名角,平日只在上海登台的。」

何平兩手各牽一個,在後台工作人員的專用通道進入戲館,避開正門人來人往的耳目。他包下的邊廂在不顯眼的角落,繞到那兒挺費一番功夫,他護著秦弱水不致和他人擦撞,掀開入口布簾時,兩三個隨從模樣的人簇擁著一位衣履光鮮的男人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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