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是如此,可是他……」
「他不會再留在這里,我就是來帶他到舊園去安頓的。」她搶道。
呀!連伯低呼一聲,馬上又皺緊了眉頭。
「這似乎不太好吧!」他顧慮的說︰「舊園里都是一些善良的老百姓,他……」
「他也是呀!」她立即接口。縱使心里有過疑慮,卻不希望因為成見傷害了無辜的人。
連伯無法苟同,怎麼看都覺得他非善類。
「大小姐,你還是多考慮一下。」他不免嘮叨。
藺采蓁兒連伯如此頑固,既無奈又好笑。
這時,藺采菱打從圍牆邊經過,听見交談聲,走進後院看見了他們,邊走過來邊低喊,「老天,這個人怎麼還在呢?」
她拉著姐姐的手袖,神情緊張。「爹已經起來了,采茵正伺候他梳洗,一會兒出來撞見你們,可是會大發雷霆的,你行行好,快點把人送走吧!」
藺采蓁對連伯做了一個莫可奈何的微笑,跟著就順理成章的把「他」帶走。
他們來到舊園,藺采蓁才知道出了事。
今早天剛蒙蒙亮,大隊官兵突然沖入舊園,說是要抓拿遼國的奸細,官兵從里到外大肆搜捕,結果硬是抓了五個被認定有嫌疑的災民回軍營審問,弄得災民家破人散,舊園一片哀鴻,好不淒慘。
在舊園住了一段日子的沈大娘看見藺采蓁便嚎啕大哭起來,強壓三個年紀尚小的孫子跪在她的面前,哀怨的陳訴——
「小武他們的娘在逃難的時候給遼兵抓走,被遼兵糟蹋曝尸在荒郊野外,死得好修好冤哪!小武他們的爹帶著我們東逃西跑,好不容易有了現在這個棲身之所,以為宋兵可以保護我們一家老小,可是老天不開眼,他們一樣欺負老百姓,可憐我兒現在還不知道是生是死!這……這……」
她捶胸頓足,哽咽著幾乎喘不過氣,哀號著,「這分明是要逼死我老太婆,逼死三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害我們沈家斷後啊!」
隨著沈大娘的哭喊,三個孩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喊著要爹。
舊園本來就不大,災民住在臨時搭建的棚架下,景況相當困苦,在官兵大肆搜捕後,更加殘破不堪,伴隨災民衷慟的哭喊聲,莫不教人聞之鼻酸。
「大小姐,你是活菩薩,你要幫幫大娘呀!」說著,咚地一聲,大娘又跪又拜又祈求。
「沈大娘,你不要這樣,你快起來……」
藺采蓁喊著,忙伸手扶大娘和三個啼哭的孩子,然而這頭忙不完,那頭又開始,薛家嫂子手上牽個吮拇指的小男孩,懷里抱個還沒斷女乃的小女娃,也跪在地上猛磕頭。
「大小姐,咱們家不能沒有薛大呀!薛大回不來,咱就帶兩個娃一起去投河,死個干脆!」
薛家嫂子一個巴掌伸來猛按住兒子的腦袋,就往地上壓去。
「快,快磕頭,快求求大小姐,求求她救爹……快求呀!你不想爹活著回來嗎?快求呀!你這個不听話的死孩子,你爹真是白養你了……」
小男孩大概是嚇壞了,撇著嘴直掉淚,怎麼就是不肯開口,薛家嫂子是急了,狠狠給兒子一耳光,打得他往泥地上滾去。
「別打孩子,孩子不懂事……」
藺采蓁撲過去要抱孩子,腳卻給絆了一下,頓時重心不穩一頭栽去,幸好有人及時伸手拉住她。
她回頭抬眼,看見她從家里帶來的陌生人。
他的眼神依舊冷漠,但是他的手掌卻是溫暖的,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愫從心底竄過,她還來不及開口道謝,就听見小孩尖銳的哭聲。
薛家嫂子是瘋了,竟追著孩子邊打邊罵,抱在懷里的女乃娃受到了驚嚇,啼哭不已。
藺采寨也急了,怕薛家嫂子傷了孩子,嚷著要她快點住手,好在其他災民也看不過去,幫著阻止了薛家嫂子,好不容易才停止這場追打。
「大家就別難為大小姐了,她一直都在幫忙大家,盡心盡力的不是嗎?」
終于有人站出來說公道話,說話的是陸爺爺,他兒子死了,媳婦和孫子不見了,一個人跟著逃難的人群來到這里,等死。
陸爺爺來到舊園之後,就沒開口說過一句話,許多人當他是啞巴,現在才知道他原來會說話。
「你一個人當然沒什麼,可憐我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就等小武的爹做工養活全家,他沒了,我們還活得成嗎?」沈大娘聲淚俱下。
滿臉皺紋的陸爺爺沉下氣,看樣子是不想多所爭辯,但他往里頭走了幾步又突然轉過頭來,重重的說︰「大小姐為大家想,大家就不能為大小姐想嗎?」
陸爺爺的責備讓所有人都沉默了。
低迷的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啜泣哭聲斷斷續續,終于在小武的一聲「我要爹」,再度引爆悲傷。
沈大娘、薛家嫂子、胡老爹、王家娘子……老老小小全都哭成一團,哭亂了藺采蓁的心。
在這亂了分寸的時刻,梁繼忠來了。
梁繼忠原是縣府的官差,是藺孫的下屬,自從宋遼開戰,軍隊駐守易縣之後,他被調升為守城督軍,受朝廷的直接管轄,但私下與藺家時有往來。
「梁大哥,你來得正好。」藺采桑一見到他,愁悵的心立即燃起了一絲希望,她忙走到他的面前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舊園里住的都是尋常的百姓人家,因為戰亂流離失所已經夠可憐了,為什麼官兵還要抓人呢?這有違當初的協議,我保證他們安份守己。你保證他們不受干擾。」
就因為這個保障,她才會安心將災民收容于舊園,如今出了事,她的自責就更深。
梁繼忠听了猛點頭,神情卻是焦急不耐,因此藺采蓁不認為他有把她的話听進耳里,他只是一味的急著說出自己來此的目的。
「我得空趕來,就是想先知會你一聲,結果還是慢了一步。」他額頭上斗大的汗珠直流,不像是虛情假意,他忙不迭的說︰「上頭突然下令搜查全城,現在不只是舊園遭殃,外頭到處都可以听見災民的哀號,可是上頭有令,我們當差的也不能不從。」
「怎麼會這樣?」她詫異的問。
梁繼忠面有難色,猶豫了一下,隨即拉她到一旁,小聲的說︰「听說昨天軍營失竊,好像是被人偷走了什麼重要的軍事機密,昨夜宵禁就封了城門口,不許任何人進出,想是上頭一定要抓到賊偷。」
「這與災民有何關系呢?」她不平的說︰「這座城是災民僅有的生存地,我相信不會是災民干的。」
「可是上頭的人不信哪!寧可錯殺一百,也勿枉一人。」梁繼忠神情嚴重的說︰「不是梁大哥在嚇唬你,那些被抓走的人恐怕是凶多吉少,剩下的這些人也有危險,總之一天下水落石出,上頭就沒完沒了。」
「那……該怎麼辦呢?」她失了方寸,也沒了主意。
梁繼忠看了舊園的人一眼,垂下頭,更小聲的說︰「听梁大哥一句勸,你已經盡力,夠了,別再惹火上身。」
藺采蓁愣了愣,詫異的看著他,好一會兒才語帶失望道︰「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人,人命關天,你豈能叫我坐視不理?」
他扯了扯臉,神情無奈也不耐,最後撂話,「能做的,我做了,能說的,我也說了,我想就到此為止。糧食那邊的弟兄們也托我告訴你,最近上頭查得緊,他們也無能為力。」
說完,他不等她回話,掉頭就走了。
「梁大哥,梁大哥——」
藺采蓁追上前喊道,梁繼忠擺了擺手,還是走了。
居住在舊園的人性命受到威脅,再加上糧食來源已斷,就算官兵不再來騷擾,災民早晚也會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