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丈夫紅著臉看了她一眼,兩夫妻心意相通地微笑,一天的辛苦盡化在這一笑間。
許青青笑容未斂,忽然有人道︰「這一籠我全要了。」
那人的聲音很清亮,分明還是個少年,語氣卻刻板得像個中年人,說完「咚」一聲,卻是拋了一小塊碎銀到桌面上。
排在他身後的人看那塊碎銀約莫一錢,怕是買十籠白糖糕都夠了。眾人半是羨慕半是嫉妒地小聲嘀咕一陣,便都散了。
許青青從听到那一聲起,渾身一顫,整個人如風中弱柳般抖個不停,直到那人不耐煩地敲了敲桌面催促,她才慢慢地轉過頭。
那人戴著斗笠,只露出半張臉,下頜的線條韶秀,卻已漸有剛硬之態。許青青不敢多看,低下頭,看到那人放在桌面上的手。
那雙手指節修長,形狀優美,指甲修剪得甚是整潔,似乎是無須辛苦勞作的一雙手,指月復間卻又有薄薄的繭。
許青青渾身顫抖更甚,幾乎站立不穩。
她當然記得這雙手!
她怎能忘記這雙手!
這雙手曾在冰天雪地中將她救出生天,當她跌倒在雪地里,那是她一生中最絕望卻又最幸運的時刻。
因為她見到了那如神般降臨的少年。
她還記得,她看到他的第一眼,盤旋在耳邊的風聲忽然遠去了,整個世界安靜得能听到她自己的心跳聲。
她還記得,她拋棄了少女的矜持,以十萬分虔誠的心去親吻這雙手。
她還記得,當他從府衙再次將她救出,轉身便想離去,她是如何鼓起所有的勇氣,追在他身後自薦枕席,卻得不到一個回首……
那一切記憶都甚清晰,卻又朦朧得像隔著一層經年的月光,所以長久以來,每一次午夜夢回,看著身旁熟睡正酣的丈夫,她都會懷疑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僅僅是一場夢。
可是、可是她沒有料到,今生今世,春閨夢里的人還會出現在面前!
……
許青青的丈夫擔憂地看了看臉色慘白的妻子,以為她身體不適,連忙騰出手來,將最後一籠白糖糕拿桑皮紙包好,雙手遞給來人。
來人也是雙手來接,小心謹慎得仿佛包里不是糕點,而是什麼珍貴易碎的寶物。似乎是怕糕點涼得太快,他拉開披在外頭的大氅,竟是將一包白糖糕貼身收藏。
許青青的丈夫甚是憨直,見他年輕,又是這般情狀,不由得笑道︰「小兄弟是買給你家娘子的吧?」
來人已背轉身要走,聞言腳步一頓,斗笠下的半張臉隱隱透紅,微不可覺地頷首。
許青青的丈夫樂呵呵地道︰「婦道人家就喜歡這些糕糕點點的,不用擔心,白糖糕心最熱,再冷的天也能讓弟妹舒舒服服地吃口熱的。」
來人點點頭,轉身便走。呆愣許久的許青青驀地醒過神,急呼︰「客官請留步!」
來人似沒有听到一般,頭也不回地前行。
耳邊「嗡」一聲響,仿佛當年的一切重演,許青青什麼都顧不得了,腦子里只有一句話翻來覆去︰她不能再眼睜睜看著他離去!
她推開來扶她的丈夫,快步追趕那人,一邊叫嚷︰「是你對不對?」
「趙大哥,我知道是你!」
「我是許青青,你當年救過的許青青!」
集市上人潮擁擠,那人卻身形飄逸,明明走得似乎不快,卻總能在人流的縫隙間穿行自如,片袖不沾。
許青青追了幾步,那人的背影在人潮中若隱若現,哪里還追得上。
她盲目地四下搜尋,卻有如大海撈針一般,哪里找到得。絕望之下,她尖聲叫道︰「我是小紅啊,趙大哥,你忘了小紅了嗎?」
身後的人流涌上來,許青青情緒激蕩之下站立不穩,一頭向前栽倒。
有人捉住許青青的右臂將她提了起來,救她免被人流踐踏。她不及抬頭,先轉頭去看捉住自己的手。
是他!他為了她去而復返!許青青狂喜之下伸手去握他,那人卻已放手,毫不遲疑地轉身舉步。
「趙大哥!」許青青跌跌撞撞地追上去,拼盡全身的力道喊出這一聲,淚水奪眶而出,「我是小紅,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來人腳步不停,冷冷地道︰「你認錯人了。」頓了頓,他又道︰「白糖糕甚好,謝謝。」
許青青一愣,隨即恍然大悟,他救她不是為她,竟是為了感謝她賣給他的白糖糕!這殘酷的事實令她一瞬間泄了氣,再也無力追趕。只得站在原地望著那人仍然腳步從容,左穿右插,頃刻間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結束了……這次是真的結束了……不,其實根本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只是一場夢,夢醒了,她也該醒了……
人潮這端,許青青哭得聲嘶力竭,另一端,她的丈夫正焦急地尋找她……
戴斗笠的少年上了一輛簡陋的馬車,那是車行出租最便宜的那種,只掛了薄薄一層夾棉的簾子防風。
車廂里傳出一個拖長聲調听起來很沒脾氣很好欺負的聲音,嘖嘖贊嘆︰「許氏白糖糕真是一絕,能嘗到如此美味,也不枉我們專程跑這一遭。小樾,替我謝過老板了嗎?」
「嗯。」那少年抬手壓了壓斗笠,應了一聲。
車廂里傳出咀嚼聲,未幾,那人又道︰「沒道理還是熱的……小樾你又用內力烘糕點了是吧?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上次傷得太重,損及心脈,全靠《易經筋》才撿回一條命。你的內力是用來保命,而不是給我當火爐……」
「去非。」那少年忽然打斷她,依然是聲音平板無波地道,「你越來越嗦了。」
車廂里靜了一刻,傳出輕柔得令人牙關發緊的聲音︰「乖徒兒,你說什麼?師傅我沒听清,你能不能給師傅我再說一遍?」
那少年握住韁繩輕輕一抖,馬兒乖覺地邁開四蹄。蹄聲「得得」中,他隱在斗笠陰影中的唇角微微上翹,無聲地綻出一個笑容。
他在心底答了她︰你越來越嗦,越來越像個尋常婦人,越來越像……我的妻……
馬車漸行漸遠,天空中密雲漸漸合攏,街邊有經驗的老人顫巍巍地叫著,要下雪了!
江南依舊,依舊下起了第一場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