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是,她拱手答禮,平靜地道︰「李去非見過韓公公。」
又一支火把將要燃盡,最後的異常明亮的光照下,牆上新添那一行字清晰可辨。
「趙氏夫妻到此一游。」
嘉德朝的司禮大太監韓珍,據稱為官中第一高手,手下斃命的刺客反賊不計其數。因他從不留活口,所以人人皆知他武藝高強,卻不知究竟高到何等程度。傳說,先帝駕崩前親手將心愛的小兒子托付予他,他便也辭去官職,忠心耿耿地守護那小小的嬰兒,直至他長大成人、權傾天下。
韓珍伸手虛撫了李去非一下,阻住她行禮,圓圓的眼楮笑眯成一條縫,道︰「李公子不必多禮,老奴受不起、受不起。」
李去非勉強鎮定心神,抬眼看向韓珍,問道︰「韓公公多年未踏出王府,此番前來,未知所為何事?」
韓珍笑眉笑眼地道︰「王爺常夸李公子明慧,自是無須老奴贅言。」
李去非凝眸看他,道︰「李去非何德何能,竟勞動韓公公大駕。」
「李公子名動天下,老奴能侍候您,是王爺賜給老奴的福氣。」韓珍用左手輕輕撩了撩右邊的袖子,露出一只年輕的右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李去非沒有動,良久,她舉高火把,緩緩舉步上前。
不過三尺的距離被她一點一點拉近,火光跳躍,韓珍微微躬身,姿態謙恭笑容和藹,竟是紋絲不動。
李去非腳步一頓,淡淡地道︰「小徒趙梓樾,功夫學得馬馬虎虎,偏不自量力,沒事就愛拿指頭東戳西戳,尤其嫉妒人家衣裳比他的漂亮,非要給人家戳個洞。韓公公這件緙絲袍可不便宜,李去非既然當人家師傅,就得認倒霉。呃,我欠您多少銀子?」
韓珍略略抬首,李去非屏住呼吸等他答話,空著的右手在袖子里緊緊掐握。
「李公子悠游江湖,可曾听過無知小兒嚼舌,說老奴手下從不留活口?」
……那雷聲又來了,比不了天雷轟仿佛撕裂天地的壯烈,只是「轟隆隆轟隆隆」,如驚濤駭浪一般以不可抗拒之勢向她席卷而來,淹沒她所有的知覺。
看不見、听不見。
李去非強撐住最後一線清明,顫聲道︰「公公也說是‘無知小兒’,世間愚人皆是如此,于王爺,于您,從來都是以己心度人,妄加揣測。他們又怎知王爺之心,皎皎可比日月。他們也不知李去非浪得虛名,早該一死……以謝天下……」
她眼前已漆黑一遍,不知是火把熄滅,還是終于撐不下去。
倘若……倘若這世上沒有了那個人,倘若從此只剩她一個人飄泊天涯,如同當初沒有他的歲月,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她又何必再撐下去?
雷聲轟鳴中,韓珍的聲音仍奇跡般傳入她耳中,如閃電破開長空。
「李公子萬萬不可存有此念,大大辜負了王爺憐才之心。老奴這件袍子是王爺所賜,令徒年紀輕輕便武藝非凡,若真喜愛得很,待李公子將他引薦給王爺,王爺賞賜下來,要多少袍子沒有?」
言外之意,趙梓樾還活著……他還活著……
李去非心神一懈,徹底失去知覺。
李去非醒來後,依然閉著眼楮放松身體,她能感覺身在馬車里,身體隨著馬車的前進微微地、有節奏地搖擺。
又過了許時,她發出含混不清的小聲嘟囔,仿佛熟睡中遇到噩夢困擾,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手臂間。
李去非將眼楮張開一條縫,透過兩條手臂間隙望出去。
丙然,她所處的地方是馬車的車廂。
但與她習慣了的簡陋不同,這車廂四壁圍著厚厚的棉圍子,一絲寒風不透,車廂里諸物齊全,單是她能看到的小小角落,便放置著酸枝木的梳妝台,台上一整套盥洗用具。她躺著的這方鋪了數層軟綿綿暖洋洋的棉墊,身上又密密實實地裹了一床,舒服得她差點假戲真做,閉上眼楮再睡一場。
耳邊傳來「????」的細碎聲響,隨即有人輕手輕腳地為她拉平翻身弄皺的被子,抻直被角。
李去非趁機動了動,迷迷登登地睜開眼楮。
床邊人是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梳著雙丫髻,圓嘟嘟一張小臉,乍看竟與韓珍有三分相似。
「李姑娘,你醒了?」小丫頭睜著圓溜溜的眼楮傻乎乎地問,旋即奔過去撩開車簾,高聲音嚷嚷︰「李姑娘醒了!外公,李姑娘醒了!」
李去非坐起身,她有點好奇小丫頭的「外公」是不是韓珍,但轉過頭,她立即將這點好奇扔到九霄雲外。
車廂的角落里,就在剛剛那張精致的酸枝木梳妝台側旁,她目光不及的死角處——躺著一個人。
李去非掀開棉被,赤足踏在光禿禿的車廂地面上,冷得她打了個哆嗦,腳步不停地跑過去,俯。
那少年安靜順從地躺著,一張臉被塵灰污垢遮得絲毫看不出本來的俊美。
可是沒關系,哪怕他毀容殘疾變得痴傻甚至從此沉睡不起……只要他還活著……只要他還活著。
李去非緩緩地坐下來,慢慢伸出手,握住趙梓樾的手。
她想起在嘉靖府的大牢里,她告訴趙梓樾她要下去,然後听到一聲淒厲的「不要」。
那是她平生听過最絕望悲苦的叫喊,那更像一句哀求,仿佛一個人情願將他自己剝皮削骨鮮血淋灕地犧牲出去,只求上天垂憐。
她不知自己從何而來的勇氣和體力,竟能沿著繩索攀援而下,順利地落地。
在落地的一瞬間,她見到倒地的趙梓樾,身後是斑斑點點連成線的血跡。
那麼多的血啊,李去非當時第一個念頭居然不是救人,而是站在那里拼命回想,醫書里說,一個人體內有多少血?
她想不起來……博聞強記過目不忘的李去非,什麼都想不起來……
後來趙梓樾體內的內息自行運轉療傷,他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她才驀然醒覺,急忙救治他。
那時分,她才猜到那聲喊是因為趙梓樾以為她會和他一樣,從二層直接跳下去,他重傷發作沒有余力接住她。當時,他以為她會死。
她嚇到他了。
李去非拉著趙梓樾的手,慢慢地躺倒,蜷縮在他身旁。
可是小樾,那時候的你,與這時候的你,同樣也嚇到了我……
李去非知道韓珍和那丫頭都在看,車簾半掀,寒風咕嘟嘟地灌進來,將本來的溫暖舒適破壞殆盡。
車廂硬邦邦的木頭地面睡著很難受,她能感覺寒意從背心侵入,四肢百骸都在瑟瑟發抖。
趙梓樾的手並不比木頭地面暖和。
趙梓樾的呼吸是她听過最美妙的樂曲。
她微笑著閉上眼,決定再睡一會兒。
車簾外隱隱傳來一聲嘆息。
第十三章刀光劍影柔情近
從嘉靖城到京城北郢這一路,整整走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趙梓樾幾乎都處于昏睡中,只有停車休憩時,韓珍才會把他拎出去弄醒,讓他吃點東西和盥洗。
李去非仔細查探過,趙梓樾體內殘余的內傷已經平復,連磨破皮之類的外傷也逐漸痊愈,之所以昏迷不睡,完全是韓珍用獨門手法所下的禁制。她只能查出韓珍在他的手少陽三焦經上動了手腳,好在尚屬溫和,除了昏睡不醒別無它害。但若她硬要解開禁制,反而可能傷及趙梓樾。
趙梓樾不醒,李去非不會逃;趙梓樾不醒,李去非也沒能力逃。朝夕相對,卻連一句清醒的對話都不能。李去非只有苦笑,再狡計百出的狐狸,也扛不住韓珍這樣的好獵手。
一路行至京城,北地風光與江南的溫山軟水大為相異,道旁衰草連天,看不到一絲碧色,偶有幾棵松柏,也被厚重的積雪覆蓋得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