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景色日漸淒涼肅殺不同,臨仙鎮最出名的酒樓臨仙樓一如往常般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雖然不是飯點,底下大堂的普通座卻擠滿了人,三名食客被店小二引到樓上雅座,剛坐下就興致勃勃地談論起來。
「我跟你們說,這期《佑康逸語》評的是前朝王安石變法,暗喻當今像前朝一樣,看似盛世和光,其實內里文恬武嬉,外有匈奴來犯,若再不變革,難保不重蹈覆轍。李狀元真敢寫,誰都看得出是在影射睿王和他的新法!」說話的是一名書生打扮的青年,白皙面孔漲得通紅,似乎激動得坐不住,不停手舞足蹈。
旁邊的中年人連忙拉他一把,四下望了幾眼,低聲道︰「你小聲點,新法剛被朝廷廢止,你想和朝廷對著干嗎?」
坐在他們對面的是個滿臉紅光的胖子,擺了擺手,笑呵呵地道︰「我們這種小商人,對朝政不感興趣,倒是李狀元說今年冬天京城流行水湖紋的綢緞,吃完飯我得趕快去進貨,晚了又要搶瘋了。」說著一迭聲叫上菜。
書生見他火燒眉毛的樣子,不屑地撇了撇嘴,笑道︰「慌什麼,你們商人就是成天念著錢錢錢,當心以後變成李狀元寫的那個吝嗇鬼王大掌櫃,鑽進錢眼兒里出不來!」
胖子立刻瞪眼,「呸呸!你少觸我霉頭!」
中年人無奈地看著他倆又開始斗嘴,懶得理會,從懷里掏出一疊紙,又模出一個包得好好的布包,打開來,里面卻是臨仙鎮最好的糕點作坊慈雲坊獨家秘制的雲片糕。
中年人優哉游哉地翻閱那疊紙,一邊吃著雲片糕。看完一頁,他伸指在嘴里沾了點口水,拈起紙小心翼翼地翻頁,眼楮舍不得離開字,直接伸長手去模雲片糕,卻模到另一只手。
他沒在意,以為是朋友分食,再模了模,不對,那手的觸感暖熱滑女敕,像是——像是女人的手!
他打個激靈,猛抬頭,圍桌而坐的都是男子,哪里來的女人?
遲疑地再低下頭,正看到一只白生生的手掌拈了厚厚一大片雲片糕往回縮。他不由自主跟著轉頭,目光追隨那只手在空中移動,停在小巧的下頜和淡紅的唇前,雙唇微分,雲片糕被送入細白的齒間……
書生和胖子發現他舉動有異,停止斗嘴轉頭看去,見鄰桌孤零零坐著一個年輕男子,穿著一襲月白長衫,骨骼縴細,一張清秀的臉怎麼看怎麼像女人。如果不是他喉間突出的喉結和平坦的胸部,他們可能真要當他是李狀元筆下扮男裝的女嬌娥了。
白衣男子大大方方地迎著三人好奇的目光,舉手一揖,「小生李去非,三位大哥請了。」
他說話的聲音也特別,不太像男子,也不像女子,溫溫軟軟,尾調有點拖,給人一種懶散無聊,很沒性格的感覺。
三人急忙還禮,也都報上姓名,李去非笑眯眯地听著。他笑起來眉彎眼眯,越發像女人。
客套了幾句,李去非慢吞吞地道︰「小生適才听三位談論什麼《佑康逸語》,什麼李狀元,小生孤陋寡聞,竟然從未听說過。三位可願指教一二?」
「什麼?」那書生立即大驚小敝,「看你也是秀才打扮,竟然沒有听過《佑康逸語》和李狀元?!」
李去非睜大眼楮看著他,很無辜地搖頭。
書生再次激動地漲紅了臉,連叫「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偏那李去非似乎不懂察言觀色,又追問了一句︰「我該知道嗎?」
「你當然該知道!不,是必須知道!」書生一把揪住李去非衣袖,硬把他從隔壁桌扯到自己身旁,按到凳上,口沫橫飛地道︰「李逢春李狀元可是我輩讀書人的偶像!」
「哦?」李去非挑了挑眉表示願聞其詳,眼珠卻向側方可疑地偏了偏,再偏了偏,和手一起定在雲片糕上。
書生沒發現李去非的小動作,他被激起談興,沉浸在對偶像豐功偉績的敬仰中,一時間滔滔不絕,「先不說李狀元少年高中的驚才絕艷,單是那份視榮華富貴如糞土,舍廟堂而就江湖的氣概,天下有幾人及得上?
「還有《佑康逸語》,李狀元拼著不做官,就是為了撰寫《佑康逸語》造福百姓。此奇書包羅萬有,上至天文地理,朝堂紛爭,下至販夫走卒關心的日常瑣事,甚至還有每期連載的傳奇故事……當今天下,只要識字的人都讀過《佑康逸語》,每月十號的發刊日,各地民信局外人山人海翹首以盼,被稱為文壇盛事……我難以置信你竟從未听說!」
書生說得太快,一口氣喘不上來,憋得紅臉變白臉,李去非手忙嘴忙的情況下不忘遞給他一杯茶,書生感激地望他一眼。李去非笑笑,手又模向雲片糕,卻模了個空。
中年人哭笑不得地盯著李去非在布片上模來模去的手,可憐一包雲片糕自己只吃到一片,其余都進了這陌生人的肚子。眼看李去非還不死心地模個沒完,他順手就把那疊紙塞進他手里,笑道︰「李狀元確實了不起。李兄請看,這便是《佑康逸語》。」
李去非一怔,只好不情不願地接過,翻了翻。
也沒什麼出奇。紙張和裝訂都極粗濫,印刷質量也不高,好幾處字體污損溢墨。共分八頁,第一頁頭上四個大字「佑康逸語」,略低處再幾個小字「第六十期」,然後是幾行目錄,注明這八頁分別有什麼內容。粗略看來,第一、二頁是議論朝政,褒貶官員;第三頁是評說歷史,借古諷今;第四頁介紹當今著名的文人與他們的新作;第五、六、七頁最出奇,居然是些零零碎碎的消息,什麼「某某酒樓新到京城廚師,新鮮菜品推薦」、「某某某家走失京巴一條,送還者重金酬謝」、「某家有子年十八,家世清白人品無瑕,尚未婚配,欲覓家世相當的小姐為偶」……諸如此類上不得台面的雞毛蒜皮;第八頁則是傳奇故事,回目俗得不能再俗,「金牡丹誤食人參果,大官人借酒解春情」。
翻完了,李去非隨手將《佑康逸語》遞回給中年人,不顧三人期待的眼神,扯過包雲片糕的布條,慢慢地拈起殘渣放進嘴里,還愜意地咂了咂嘴,仿佛嘗到了世間難得的珍饈美味。
他這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倒把三人唬得一怔,通常有本事的人才能恃才傲物,江南臥虎藏龍之地,此人敢不把李狀元放在眼里,難道他來頭更大?或者,他是官府的人?
想到後一種可能,三人有些懊惱。李逢春在民間人望雖高,畢竟是被皇帝奪去狀元封號的棄臣,《佑康逸語》論及朝政失誤往往辛辣有余,絲毫不留情面,官府雖然沒有明禁,想來也不會鼓勵民眾爭閱。他們剛剛一口一個「李狀元」,把《佑康逸語》夸到天上,恐怕已經惹了麻煩。
中年人把《佑康逸語》揣進懷里,朝書生打個眼色。書生會意,收起激昂神色,有些拘謹地問李去非︰「李兄可是官場上的朋友?」
李去非搖頭,雲片糕連渣都沒有了,他失望地垮下嘴角。
眾人虛驚一場,書生膽氣一壯,脾氣又上來了,追問道︰「那,請問李兄對《佑康逸語》有何看法?」
「馬馬虎虎吧。」李去非心不在焉地應了句,他抓著那張布片抖啊抖,確定抖不出碎屑才依依不舍地放下,起身要走。
「馬馬虎虎?」書生怒了,辱及他心中偶像李逢春,天王老子也不行!
「站住!」他揪住李去非衣袖,「你憑什麼大言不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