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是不?」
舒雲微微一笑。程多倫是愣住了,這個曾經能左右自己生命的女人,竟在一種沒料到,也沒渴望的時候,幽靈般的出現,程多倫的感覺有震驚,也有些不平衡,但,思緒單純極了。
「找個地方坐下來談談好嗎?」
有幾個同學,擦身回過頭,好奇的看。程多倫態度很穩,既不顧慮,也不忌諱,更沒有不安,或任何從前那種遇事局促的樣子。這個孩子長大了,像個男人了,舒雲很驚奇的告訴自己。
「可能來不及,我要趕到監獄去,今天是會客的日子。」
「我只耽誤你一點時間,那邊會客時間是幾點?」
程多倫還沒回答,舒雲才發現,他的手腕上,有一道痕,上面沒有表。
「怎麼樣?」
程多倫沉思了一會兒,點點頭。
「好吧。」
上了舒雲的車,到一家清靜咖啡店,程多倫有一種好陌生的感覺,這種花錢的地方,自己有好久沒來過了,進到里面,程多倫,發現自己竟有些局促。
「喝什麼?」舒雲放下皮包,輕柔的問。
「咖啡。」
「兩杯咖啡。」
交待了服務生,舒雲坐正身子,臉上依然掛著輕柔的微笑。
「你長大了。」舒雲又補了一句︰「是個成熟的大男人了。」
程多倫沒搭腔,只淺淺的笑笑。
「有煙嗎?」
「怎麼?現在抽煙上癮了?」
舒雲掏出煙,程多倫抽出一根,先幫舒雲點完了火,再燃上自己的。
重重的呼出一口濃霧,程多倫聳了聳肩。
「煙癮倒沒有,只是有時候需要它,不過,這種時候不多,忙碌佔去了我大半的時間。」
「忙著自立?」
「我總該給自己自立的機會了,否則,我老是比別人晚長大一步。」彈彈煙灰,程多倫凝視著煙灰缸︰「不過,這樣做會傷了我爸爸。」
程多倫的確長大了,那瘦干而黑的臉,那雙變的深沉的眼楮,那緊結的眉心,怎麼也找不到往日單純、略帶憂郁的樣子。
舒雲靜靜的看著程多倫,最後那句會傷了我爸爸,叫舒雲感動的要伸過手,去撫模那長大的臉。
「多倫,你真的長大了,而且,似乎比別人快了一步。」
「快了一步?」程多倫感慨的笑笑︰「如果真的快了一步,那個代價,我付太大了。」
程多倫點了第二根煙,半眯著眼,這個小男孩,連點煙的樣子,都像個大男人了。
「你曉得我搬出來的原因嗎?」
「曉得一點。」
「是金嫂去找你的吧?」
舒雲點點頭。
「我曉得不是我爸爸。」程多倫那張掩在煙霧後的臉,有一抹似淒涼的苦笑︰「我太了解他的個性了,縱使他心里盼望我回去,他也不會主動講出來,尤其我是在那種情況下出來的。」
「多倫,我不是說教,你覺不覺得,你這次出來,完全忽略了你父親的立場?」
程多倫噴出一口煙,沉思了一會兒。
「如果你這問話,是在我剛搬出來的時候對我講,我會很激動的拒絕回答,不過,現在,我冷靜,也可以回答你了。」
再吸了口煙,程多倫彈了彈灰。
「人活在各種角度扮演各種角色,角色不同,立場也就不同。我爸爸是個好爸爸,他擔憂我,關心我,重視我生活里發生的每一件事,問題是,他常常忘記,他那個二十二歲的兒子,應該扮演一個二十二歲的角色。」
程多倫的眉心,深深的打著結,緊緊地。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對一個父親的角色要求太高了,認識你的時候,我開始發覺,我爸爸給我的範圍,竟比別的父親窄了許多,我的年齡是二十二歲,但伸展在一個甚至只有十二歲的空間。」
程多倫抬起頭,手心的力量,按壓在餐桌面上。
「羅小路逃獄的開始,我只是感動,只是歉疚,我每天從醫院溜出來,企圖勸她投案。可是,逐漸地,我在沒有預備的情況下,發現我很自然的接受了她,包括一向我看不慣的粗野舉動,和她一句話一個他媽的講話方式,我愛上了她。」
程多倫看了舒雲一眼,低下頭,又抬了起來。
「這種感覺,跟和你在一起時候,完全不同,小路實在是很純的女孩,我們在一起,我明顯的感覺我二十二歲了,她需要我給她力量。如果說,你令我成長,那麼,小路使我成熟。」
舒雲靜靜的听,專注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清楚的听著。小路,這個好女孩,她幫助了自己解月兌了一個沉荷的歉疚。
「舒雲,我講了那麼多,你能懂小路對我的重要了,不是嗎?」
「我了解。」
程多倫重重呼出一口煙,眉心結得更緊,更緊了。
「小路听了我的話,答應去投案,但她要求給她兩天的時間,兩天里,我們要每一分鐘在一起,我答應她了。事就這麼巧,在小路兩天後就要去投案的那天,我爸爸不給我一點妥協,他要小路馬上投案,否則,他要報警。」
「你為什麼不要求你爸爸?你可以對他解釋呀!」
「我要求了,我得到的是一口回拒的答案,斬釘截鐵的回拒。」
「結果你送小路去投案了?」
「被別人報警,罪刑是不堪想像的。」程多倫冷冷的一笑︰「最後我是送小路去投案了,在我爸爸規定的時間內去投案了。」
「所以你就因此搬出來?」
「我不否認當時我恨我爸爸這樣威脅我,我一直欠著小路,她入獄,她割腕自殺送醫院,然後逃出來,她揍了你,我罵她,從開始,我就欠著她,我欠她太多太多,而她要求我給她兩天的時間,我竟不能做到,那時候,我真的恨我爸爸。」
「你不覺得你這樣搬出來,對你爸爸而言,是件不公平的事嗎?」
「單就小路的事來講,是不公平了些。可是,前面我說過了,我爸爸給我的範圍,比別的父親窄了許多,在那個空間里,我永遠只是我爸爸兒子,人生的舞台有多廣?我真的要水遠比別人晚一步長大?現在,你明白嗎?我應該搬出來,我是在幫助我自己,也是在幫助我爸爸,我不要他那個已經二十二歲的兒子,卻沒有二十二歲的自治能力和信心,這些對一個男該來說,是他的財富。」
舒雲感動于眼前這個勇敢的男孩,他有他道理,一個合理而值得鼓舞的道理。可是,今天抱著的是怎麼樣的一份態度?那個日夜望兒子的父親,他能明白他的兒子,他會感動,他會零涕,但是感動與零涕外,他還是他的兒子,唯一的獨生子。
舒雲矛盾得厲害,要怎麼做?到底怎麼做?一個勇敢的可愛男孩,一個愛子心焦的老父親,老天這個選擇,你叫我怎麼去區分?
「舒雲,不要提出今天邀我見面的目的,你清楚我出來的原因,現在幾點了?」
「六點五分。」
「糟糕!」
「怎麼了?」
「超過去看小路的時間了。」程多倫不安而焦慮的眼神,舒雲看得又抱歉,又羨慕那被愛得如許深的小女孩。如果陸浩天有程多倫重視羅小路的十分之一給自己,這世界,自己對它,再也沒有任何要求了。天底下的事,為什麼總是這麼不平衡?」
「真是抱歉。」
「沒關系,好了,我得走了。」
「這麼急?我請你吃晚飯。」
「不用了,謝謝,我還得趕去家教。」
「你當家教?」
「一、三、五和二、四、六,兩個。」程多倫站起來,聳一聳肩︰「早上我還有八十幾份報抵要送。」
「這樣,不是太累了嗎?吃得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