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面擦掉不止的眼淚,羅太太繼續說︰
「上了高中,她的老毛病又來了,抽煙,不回家,在學校闖禍,她爸爸再忍不住了,脾氣一來,也不管左右鄰居看熱鬧,又罵又打,可是這一打更糟了,她爸爸每打一次,她就壞一次,開始偷家里的錢,有一回硬是連整個薪水袋都拿走了,那個月,我們一家八口,真的是醬油泡飯過去的。她爸爸要登報月兌離父女關系,我哭著求她爸爸再饒她一次,可是——,可是——。」羅太太才擦掉的眼淚又流下來了︰「人要是變壞了,你是沒辦法叫她改過來的,高二那年,她被學校開除了,她瞞著家里,我正奇怪怎麼好久沒接到她學校寄來的什麼記過、犯規這些通知,還當她學好了,開學的時候,我出高價標了個會,準備給她和弟弟妹妹做學費,那天,也怪我太忙了,叫她過去拿會錢,結果,她這一去就是一個月。這次,連我都不能原諒她了,她回來,她爸爸打了她一頓,叫她永遠都別回來,就這樣——就這樣她走了,沒有一點消息,她叫我們太傷心了!」
「實在——實在是叫我們太傷心了。」羅太太伏在桌上痛哭失聲、完全忘了坐在對面的程多倫,盡情的掉進對女兒的不可原諒與無法剔除的骨肉親情中。
哭了好一陣,羅太太抬起袖角擦去淚水,而雙眼紅腫,情緒一時還無法平靜。
「是小路要你來的?」
「是的,伯母,她希望你們能原諒她,她很後悔,她知道你們不會原諒她,但,她只求你去看看她,她不做別的要求,只盼望你能去看她一次。」
羅太太沒有反應,眼眶卻再度潮濕。
「伯母,她只有這麼一個要求。」
「算了,還看什麼?」羅太太避開臉,偷擦去眼眶中的淚︰「告訴她,我不會去的。」
「伯母,她以前是做錯了,但,她已經得到懲罰,得到懲罰的人,有權利為自己的過去贖罪。」
程多倫激動得從椅子上站起來,聲音的頻率提高,臉漲紅了︰「你曉得關在監獄里的人對親情的渴望嗎?你曉不曉得,這個世界上她最思念的人是你,你只要去看她,哪怕是看一眼,對她來說,也許比關十年牢還有效。」
程多倫的義慨,比一個三十二歲、四十二歲的男人都成熟,沒有手足無措,沒有拘謹不安,沒有一向的稚女敕,他挺高肩頭,走向羅太太。
「伯母,去看她吧,只要一次就好了,這個世界,她最想念、最需要的是你。」
程多倫走了,羅太太望著那瘦高的身影離去,眼淚驟雨般傾嘩,頭埋進手掌中,渾渾呢喃中,似乎喊著女兒的名字,一聲又一聲。
☆☆☆
像平常一樣,程多倫拿著食物在探望時間,到了監獄里的會客室,程多倫看到一張憔悴中滿是等待的臉——羅太太,程多倫說不上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沒等羅太太看到自己,程多倫就回轉身子,把食物交給看守的人員,離開監獄門口走出去了,程多倫發現自己的嘴角沾到一絲的味道,那是淚水。
坐了將近半個鐘頭,會客時間終于到了。羅太太被帶進了整排玻璃隔著的會面室。
羅小路晃著腦袋出來,沒看到程多倫,看到的是幾乎一年沒見到的母親,跨步過去拿起听筒,羅小路抖得厲害,哽咽的張著口,玻璃外的羅太太早已淚流滿面,講不出話。一年沒見到自己的女兒,再見到時,竟是在監獄,短短的頭發,穿著藍色的囚衣,但那眼楮、那鼻子、那嘴唇、那似乎又長高了些的個子,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女兒,懷胎十月、一點一滴帶起養大,曾經學壞的親骨肉。
「媽!」
羅小路身子貼向玻璃,她的一雙手隔著玻璃,和羅太太的手緊緊的貼著,久久,久久,母女臉對臉,淚對淚,有一千句、一萬句要說的話,哽塞在淌汩的淚水中。
「媽!」
這一聲媽,把所有不能原諒的一切都化為烏有,羅太太心碎了,抽著肩,搖著頭,手掌貼在玻璃上,手背的青筋在瘦皺的皮膚下鼓起。
「你好嗎?」
「媽!」
這是何等令人鼻酸的一刻,女兒的懺悔,母親的原諒,不需要別的言語,她們已經緊緊的,緊緊的溝通、交流了。
「媽,你那個不听話的壞女兒,她曉得了,她很後悔,很後悔。」
「媽曉得,——媽曉得。」羅太太失聲得都講不出話來了。
「你的女兒,想你想得……」
「媽也——,媽也想你。」
「媽——。」
又是一場講不出話的哭泣,母女的眼淚順著臉頰,流向衣衫的前襟,濕了一大片,兩雙手在一層隔絕中貼著、抓著,掌心的體熱透過玻璃,烘得暖暖的,烘出迫切需要的親情。淚水對著淚水,舊的未干,新的奔涌,視線模糊中,母女的距離近得就像沒有那道令人憎惡的玻璃,似乎如兒時寒冷的冬天,躺在母親的腳邊,靠著、偎著,獲取濃厚的溫暖、甜諧,安靜的送走寒瑟的夜晚。
☆☆☆
電鈴聲長短不一,很零亂,舒雲模模糊糊的模到床頭上的鬧鐘,才九點,這麼早會是誰?程多倫嗎?每回他如果提早來總會先打個電話的,再說他按電鈴的習慣,就如他的個性,斯文、溫和。這種零亂的電鈴,只有那個丟在遙遠記憶的浩天才會這麼按,會是他?沒有可能。
披上晨袍,舒雲不耐煩的從床上爬起來,拖鞋也沒穿,半眯著睡眼,懶懶的去開門。
打開門,舒雲那雙理著亂發的手,懸停在半空中,在萬個不可能里,舒雲震驚得幾乎要站不住。
陸浩天!竟是陸浩天!那笑起來微微向上傾斜的嘴角,那眯著帶點傲氣睥睨的眼瞳,那雙手環抱在胸前的姿勢,這一切的一切,都熟悉的支配著舒雲的每一個黑夜、每一段夢境。舒雲的心抖著、顫著,理著亂發的手,不穩的懸停在半空中。
「可以進去嗎?」
舒雲往後側身,陸浩天高大的身影就往沙發里一癱,像回到家般,兩條腿架在茶幾上,擺了個舒適的坐姿。
帶上門,舒雲走向張開兩臂的陸浩天,不改置信而又萬般狂喜的慢慢走進。
陸浩天從沙發里站起來,張開兩臂接抱住舒雲,沒有講一句話,就一陣狂吻堵住了還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的舒雲。
那份意外、那份狂喜、那份郁積的感情、那份在舒雲來說煎熬得發痛的愛,在這未料到的時刻,傾剎的沖到舒雲面前,活生生的、真真實實的,舒雲抽泣的哭了,在狂吻中,舒雲淚溢臉頰,濺濕了陸浩天。
「你在哭?」陸浩天捧起舒雲的臉︰「為什麼?」
「為什麼?」舒雲抬起頭,那張臉,淒艷得叫任何男人心疼︰「你該這麼問嗎?」
一把攬過舒雲,陸浩天又是一陣狂吻,舒雲瘦小的肩,在陸浩天強大的臂彎里,像一只受傷後被安撫的小鳥,帶著創傷,軟弱的軀體隱著一團強烈的空虛。這也是女人的一種,往往男人會留戀這樣的女人。
「你叫我留戀你,舒雲。」陸浩天在舒雲耳畔柔語呢喃。
舒雲推開陸浩天,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倒坐在沙發上,斜著頭,淒涼的笑笑。
「香港那個新家好?」
攤攤手,陸浩天坐到舒雲旁邊,順手拿了根煙。
「窗明幾淨,一塵不染。」
「你太太呢?」問這句話,舒雲的心苦澀得近于撕裂。
「沒有你吸引人。」陸浩天鉤起舒雲的下巴,那抹邪氣的笑容里,有幾分真誠︰「相信嗎?結了婚才發現真的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