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倫,做了二十多年父親,我忽略了太多,我是個失敗而並沒有朝成功去努力的爸爸。」程子祥兩只手肘抵在膝頭上,身體傾向兒子︰「孩子,爸爸很愛你,你曉得嗎?我現在擔心的是,你會懷疑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感情。」
「爸爸——。」程多倫激動萬千,而喉嚨卻塞著。
「好,你不要說。」程子祥擺手︰「現在爸爸有些話要講,不管這些話是不是叫你反感,但你得耐心的听完它。」
程子祥把向前傾的身子靠回椅背,心底一團亂,雪茄緩和的吸入、吐出,盡量的培養一份平和。
「爸爸說過,時間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它讓一個人老,就會叫他把年輕的很多事給遺忘掉,等到他再面臨一張年輕面孔,面臨年輕面孔所做的一切,他會忘掉自己曾經年輕,而不用太多理由,就去扼殺這張年輕面孔做的任何事情,這,大概就是父母子女間,老是踏不過去的鴻溝吧!」
程子祥依舊靠著椅背,頭往上仰。
「但是,不管父母如何遺忘自己曾經年輕,如何不以同情和了解去認識子女的問題、幫助子女的問題,有一件事,它是永遠不容懷疑的,那就是父母對子女的愛。」
抽一口雪茄,程子祥繼續說,頭從椅背上抬起。
「那天晚上你沒回來,金嫂告訴我那個女作家的事,我唯一想到我要做的,就是痛打你一頓。我以為這是唯一的方法,但,我忽略了你已經是個大男孩,一個在感情上可以獨立的大男孩,我不該用父親看兒子的眼光來對你,這是我的錯誤。」
「爸爸,你並沒有錯。」程多倫一手拿煙,另一只手不安的緊握著︰「任何父親都有權利用這個方式管教兒子。」
「不,這真的是我的錯誤,我忘了你已經二十二歲了。」程子祥對兒子抱歉的笑笑︰「以後爸爸會記住你是大人了。」
這麼說,在程子祥面前,程多倫已經是個大人了,這句話,叫程多倫又驚、又喜。
「好,現在我們來談點大人的事,你願意讓爸爸在你的感情生活里做一個顧問嗎?」
用力的點點頭,程多倫眼楮里充滿了興奮,父親這些話,不是表明了他尊重自己對舒雲那份綿綿澀澀的愛?
「爸爸先問你,你對那位女作家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你研究過嗎?」
「我沒想過這些,但我知道,我是在愛她。」
好一個愛,這個愛就像一顆子彈,直直的射中程子祥的胸膛。
「是什麼理由使你在二個多月的時間,就敢肯定自己是在愛?」
「愛一個人的時候,它是不要時間的,往往它會發生在一剎那,沒辦法解釋,也沒辦法研究它為什麼。」
程子祥真要叫兒子這番幼稚的愛情至上論調氣得跳起來,用力的吸了一口雪茄,總算壓下去了。
「她呢?那位作家,她是不是也在一剎那間發現自己在愛你了?」
「她很理智,她認為她並不適合愛我。」
那口壓回去的氣,算是消了些,兒子是在單戀,而那個三十歲的女人,大概是寂寞了,找個人消遣消遣,可是為什麼偏偏找上我兒子?哦,老天!請睜開眼為我那年輕不懂事的兒子安排個好下場,叫他醒醒吧!
「這麼說,你愛得很痛苦?」
「也不能這麼說。」程多倫很不好意思,臉都紅了︰「不管她那邊怎麼樣,我只要能看到她,我都很快樂。」
天啊!我兒子在做什麼!
「你還要幫她工作多久?」
「只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
「工作結束後,你打算怎麼辦?」
「我也不曉得,但我不能不看到她,我真在愛她。」
程子祥簡直嫌惡兒子把愛掛在嘴邊到了極點,重重的把一口煙噴出來。
「多倫,爸爸在想,你會愛上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多少有點母性的依戀,這大概跟你從小母親就去世有點關系,不知道你信不信爸爸這種說法?」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只知道我愛她。」
又是愛,程子祥幾乎要跳起來了。
「好,我們現在先不討論感情,我們談點現實的問題,你這樣單方面的付出感情,你不怕有一天你會傷害到自己?時間愈長,傷害的程度就愈深,你不認為這很嚴重?很需要好好的考慮考慮?」
程子祥的話,使程多倫猛吸了兩口煙,程子祥想,是有效果了;但是還不到十秒鐘,程子祥被驚愕住了。
「縱使會對自己造成嚴重的傷害,我也不放棄任何能見到她的時間,我會爭取每一分鐘,甚至每一秒鐘。」
「多倫!」
程子祥站了起來,眼中發出嚴厲與絕望的傷心,片刻,才記起今天不能用這個態度,又坐回去。
「多倫,爸爸不再年輕了,爸爸無法做到同情與了解,爸爸不欣賞你這份感情,因為爸爸愛你,怕你受到傷害,你要明白,你的喜怒哀樂會完全影響爸爸。」程子祥搓著額頭,痛苦、傷心得近于哀求的望著兒子︰「爸爸對自己講過,不拿長輩的強硬態度強迫你做任何改變,但,記住爸爸這句話,別傷害了自己,你的喜怒衰樂操縱著爸爸,爸爸不能看到你有一點痛苦。」
「爸爸!」
「好了,你回房睡覺吧,爸爸也要休息了。」
送兒了走出了書房,程子祥老淚縱橫了,久久泣不成聲,一個剛毅成功的企業家,也有這樣的一面——衰弱、茫然、無助,求問蒼天,卻企求不到一點幫助。
☆☆☆
這是程多倫一生中,面臨最多問題的時候,對不能順從父親而產生的歉疚,對舒雲那深植的愛的無法割舍,中間還有羅小路與她母親的調和重擔。
這個一向單純,只知道上課、回家、回家、上課的男孩,一下子從極度的窒息壓迫和痛苦萬般中,不自覺地成熟了起來。
先拋開一切,程多倫再度去了羅小路家。
羅太太的不耐煩中透出的驚愕,已經比第一次的態度稍為友善了許多,起碼沒有第一次那種不關心的冷漠。
窄小簡陋的客廳兼飯廳兼孩子的游樂空間,程多倫被指向一張椅面已經松開的藤椅。
「坐吧。」
羅太太打發開繞在身近的孩子,自己坐在另一張藤椅上。
「是為小路的事來的?」
「是的,伯母。」程多倫沒有揉搓手心,沒有結結巴巴,完全像個大人在辦一件正經事。
「她現在在監牢里?」
「是的,判了六個月。」
羅太太靜靜的,半晌沒講一句話,只抬起衣袖,在眼角處抹了兩下。
「她傷夠了我們的心,從她學壞的那年開始,她沒一天不傷我們的心。」羅太太平靜不下來了,再壞,那也是自己的女兒,骨肉連心的女兒︰「念初三那年,也不曉得她怎麼交上了那批壞朋友,先是放學不按時回家,後來膽子更大,經常徹夜不歸,學校記過的通知單一張張寄來,最後大家都畢業了,她留級重念,這倒不要緊,只要她能學好,但她變本加厲,抽起煙來了,十天八天不回家也變成常事,她爸爸用盡了辦法把她找回來,沒打她也沒罵她,好話說盡,總算她答應了我們學好,不再荒唐,為了她能月兌離那群壞朋友,我們東湊西借的弄了點錢,給她換了個學校,家也搬了,總算安分的念完了初中。」
講到這,羅太太已經泣不成聲了。
「她功課不好,考不上公立的高中,但我們做父母的,一輩子沒念過書,總是希望自己的兒女能多念點,尤其她又是老大,說什麼也要給弟弟妹妹做個榜樣,我們家的環境不好你是看得出來的,他爸爸只是一個工廠的小堡人,養個家已經不容易了,還是硬給她湊了學費念私立學校,但,那孩子實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