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冷得像店員給客人找零錢。
沒有忿恨,也沒有感情。冷的、冰的、結凍的。
「離開這個家,不是我的兒子,就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我等你明白什麼叫生存再回來。」
羅勁白沒有反駁,沒有哀求,當然,也沒有懊悔他的堅毅態度。
他痛惜,他真的很痛惜。人的差距這麼厲害嗎?
羅勁白可以體會父親年幼時寒傖,可以體會年青時的貧困,可以體會他掙扎的歷程。但,羅勁白困感父親的貪,困惑父親為什麼非要將那個不正確的人生觀,用斯巴達的強硬方式,塞進他永遠無法認同的觀念里。
羅勁白沒有開車,他穿了條軍裝草絲的棉布上衣和牛仔褲。
崔蝶兮差點不認識羅勁白了。
從第一次撞車開始,羅勁白總是整齊的西裝,別人系上領帶拘束,落在他胸前,怎麼看,怎麼恰當。
先拍了拍崔蝶兮驚訝的臉,羅勁白像個成熟的長者、端詳崔蝶兮的驚訝。「為什麼這樣看我?」
崔蝶兮的驚訝,馬上就消失了,她的手,羅勁白一坐下,就握著。
「你變了個人。」
「不喜歡?不習慣?」
崔蝶兮笑了,她有好看的牙,白白的,像許多排列整齊的小貝殼。
「不要這樣問我,你會逼我講──講肉麻話。」
「好,那我就逼你講。」
崔蝶兮的小貝齒輕輕合起來了。
羅勁白勾起她的下巴,作弄笑著。
「別躲,講呀。」
「我愛你所有的一切。」
一口氣講完了,崔蝶兮昂起臉,在羅勁白面前,她的羞怯,從愛情來的開始,就一寸寸地減去,一寸寸地消除了。
「我喜歡你今天穿的衣服,而且,你今天特別開心,告訴我,為什麼?」「你覺得我開心?」
「不是嗎?」
「蝶兮。」
羅勁白不太抽煙的人,拿出了根煙。
「毅力上,我不要被自己打敗。感情上,講句男孩不該講的話。我受傷了。」崔蝶兮听得一頭霧。
「說明白點好嗎?」
「我今天沒開車。」
「我看到你下計程車。」
「我搬出來了。」
羅勁白凝重地噴出一口煙。
「如果要用骨氣兩個字來贊美自己的話,我是空著手出來的。」
崔蝶兮專注地听,入神地听,她荑柔的眸子;在羅勁白每一句話里,適當地投去欣賞。
不是羅勁白去握崔蝶兮。而是崔蝶兮伸出手,兩只細致、白皙的小手,溫暖地握住羅勁白。握住羅勁白強壯、充滿生命戰斗力的手。
「我租了個小房子,很小,小到不方便招待客人,連電話都沒有,所以、以後我會每天跟你打公用電話。」
靶覺著被崔蝶兮愈握愈緊的掌心,羅勁白有一股龐大的力量在他心中滋長。「我剛應征到一個工作。所以遲到了。」
「還是律師事務所嗎?」
「我不再回這一行了。」
「為什麼?」
「蝶兮──」
羅勁白愛憐地看著那張幾乎沒有暇疵、瑩澤透明、玉壁般完美的臉。
「我爸爸說我不懂什麼叫生存,但;用他的標準來講;你是個連生存這兩個字怎麼寫都不知道的女孩。我真不願意把社會里太丑的一面,放到你干淨的腦袋里,我希望我有能力,永遠保護著你,不讓任何一點骯髒的東西沾染到你。」
「你肯──」
崔蝶兮那雙無依、無助、無邪的眼楮,又流盼出來了。
「永遠這樣愛我嗎?」
「就算你從這個世界消失了,我都很難再去愛第二個女孩。懂嗎?我愛你愛得又固執、又堅持、如果──」
羅勁白有些遺憾地停頓了下來。
「我實在希望你是你父親在外面生的那個陸寒。崔氏機構繼承人──」
苦悶地搖著頭,羅勁白不再往下講了。
崔蝶兮當然懂。
她是單純,但,她不是白痴,她是敏感,細膩、善解人意的。
她勇敢地說出了本來不該講,尤其不該她這麼羞怯、內向的女孩講的話。「勁白──娶我。」
羅勁白沒有回答。
他凝視著他愛的女孩。
他也沒忘記凝視目前的自己。
崔氏機構繼承人?
上帝!
羅勁白在心中吶叫。祈求給個答案。
第六章
下午三點交完班,陸寒換掉制服,剛走出飯店門口,躲都來不及,又被眼尖的郭媽叫住了。
「陸寒哪,交班啦,荔枝剛上市,又肥又甜,也別多吃,免得上火,哪,我給你留了一斤。」
「郭媽,你就饒了我,讓我的胃有一天不裝水果好不好?」
「水果吃了,皮膚好。」
冰媽捉著陸寒,荔枝就往她手里塞。
「徐小亮那個鬼沒發現你現在皮膚又白、又女敕嗎?」
說著,郭媽還去拍了拍陸寒的臉。
「嘖嘖!還真滑呢。」
無可奈何地,陸寒只好掏錢了。
從進了這間飯店做事,就如陸寒說的︰她的胃,沒有一天不裝水果。
「你那個有錢姐姐還來找你嗎?」
一邊找錢,郭媽一邊探听。
陸寒理都懶得理,她不要談崔蝶兮。
「我們那棟破樓的人,都曉得這件事了,大伙兒全說你傻得少根筋。」
「快點找錢,我要回去休息了,站了八個鐘頭,腳酸、臉也僵了,你幫個忙,別煩好不好?」
「有錢你不要,偏要賠笑臉,開電梯。」
零錢交給陸寒,郭媽嘆了口氣。
「其實,我頂佩服你的,年紀不大,骨頭倒挺硬的,這年頭,你這種傻丫頭難找羅。」拿著荔枝,陸寒也不再留著听郭媽後面那一段一邊惋惜,一邊贊賞的話。才走了幾步,徐小亮從後面追上來了。
又是滿腰的榔頭、鉗子。
「叫你都沒听到?」
陸寒把荔枝遞給徐小亮。徐小亮吃一顆,丟一顆,反正,飯店後面是個根本談不上衛生與公德心的下層社會集合區。
「干嘛了?」
陸寒半天一句話不吭,徐小亮嚼著荔枝,納悶地去勾陸寒腰。
「臉跟冰塊一樣。」
「你忘了我叫什麼名字嗎?」
陸寒硬冷地丟了個不好看的眼色給徐小亮。
「陸寒,寒冷的寒,別惹我。」
「好吧!寒冷的寒,我不要亂惹。」
徐小亮一顆顆剝,殼子就一顆顆留在他走過的腳印後面。
他專心吃荔枝,郭媽形容的又肥又甜。
「你干嘛不跟我說話?」
專心吃荔枝的徐小亮,好委屈地叫著︰「你不是叫我不要惹你嗎?」
「──我心情不好。」
徐小亮小心地低聲問︰「可以惹你了?」
陸寒沒有往破樓的窄梯走。
她從徐小亮手上揪了個荔枝,高高地將荔枝殼往腦後扔。
「你覺得崔蝶兮令人討厭嗎?」
「問我嗎?」
「廢話,有第三個人在嗎?」
徐小亮兩眼一翻。
「長得可憐兮兮的,不過挺漂亮的、從相學上來看,她算是那種老實、善良型的。」「其實──」
陸寒把話又吞回去了。
「其實什麼?」
像拋棄自尊一般,陸寒帶點不甘願地,停了好久,好久。
「──我真想忘記我媽媽臨死留下的話。」
「去過有錢生活?」
陸寒臉都翻了。
「徐小亮,你想法卑鄙!」
「好啦,我用詞不當,你說清楚點嘛。」
陸寒用力地踢地上的一只空鐵罐,踢得好遠,用足了力量。
「誰愛過窮日子?你知道為什麼我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好人家出來的女孩嗎?因為我覺得我應該是那樣子的!我本來應該是那樣的!」
沒有東西好踢了,陸寒不怕痛的一拳打在旁邊騎樓的柱子上。
打完了,她手也痛了,激動的壞情緒,逐漸降低,平復下來。
「你一定不相信,我真的不稀罕當有錢人家的女兒,一點都不。」
「我相信。」
「我從小看崔蝶兮的像片,你明白嗎?」
陸寒軟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