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他走向倚梅院時,所見到的景象卻讓他止住步伐,頹然轉身離開。
由花窗看入廳內,杜瑄兒正愁眉苦臉地看著桌上一大盅補品。
這一望,不僅令他驚駭于她的消瘦,更心疼她臉上的無奈與淒絕。
緩緩地,杜瑄兒舀了一匙湯送入口中,隨即丟下湯匙作嘔,但她快速地以雙手摀住嘴以防將口中食物嘔出。在神色痛苦地將食物咽下後,雙睫凝著因為不停作嘔而逼出的淚,無奈地再看了那盅補湯一眼,方又繼續舀食物入口,再飛快丟下湯匙,以雙手防止自己將食物嘔出。
如此重復不停地做著一樣的動作,即使不停的作嘔讓她的眼中盈滿痛苦的淚水,她卻仍拼命似地想將桌上那一盅藥膳吃完。
隨後他攔了一個下人詢問,方知自從杜瑄兒染上風寒後,原本送入她房中的膳食幾乎原封不動地再被端出。直到三日前趙夫人前去探視她,並吩咐下人務必用最好的食物為杜瑄兒調養身子後,少夫人才肯正常飲食,之後送入倚梅院的食物也才不再被浪費。
若不是他悄然無息地進入,他也不會看到那撞擊他心底的一幕。
瑄兒什麼都不說,卻獨自承攬一切,因他的私心而造成的一切!
她明明胃口全無,卻強迫自己吃下不斷送進她房中的吃食,只為了使自己不再繼續消瘦下去,好讓王玉釵相信他們夫妻恩愛的假象,相信她的消瘦全是由于風寒所致。
食不下咽,為他;強逼自己,亦是為他……
她總是用和煦的笑顏來掩飾四下無人時的淒然與孤絕,用溫柔的目光掩蓋獨自一人時的凝淚。而他,卻連施舍一些關注與憐憫都不肯!
嘴角揚起嘲諷的笑容,趙湍歸啊趙湍歸,你以為自己是誰,憑什麼認為事情會照你的想法走!
轉圜?朋友?看看你的任性為他人帶來什麼樣的痛苦。
他逃避著壓力,也因為不需要見到她、暫時不用演戲而松了口氣,卻從不曾想過,她配合做戲時是怎樣的心情?她面對父母時是怎樣的心情?只殘忍地讓她一個人獨自承擔所有……
明明是最無辜的人,卻必須承受最多,這筆罪,他該如何擔待?
怒湍急流,穿石裂岸,溯而回之,悟狂歸緩。悟緩,是他小時候,長輩為了收斂他剛烈脾性所取的字,直到現在,他仍是用這樣的剛烈傷了她。
他不該去提親的,不該失去理智地懷著報復心態親自登門……
杜瑄兒強咽吃食的痛苦表情撕扯著他的心,控訴他的不公與不該,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彌補這已經造成的一切,只能任由罪惡感啃蝕他一身。
手中的書突然被抽走,趙湍歸抬頭望入歐陽珣擔憂的眸中。
「悟緩?」
「玉容,我們是不是一開始就錯了?」他語氣低啞地詢問著沒頭沒腦的話,那抹惶然與無助同樣也撕扯著歐陽珣的心。
沒人肯再言語,任由靜默充斥書房,傳遞風雨欲來的不安訊息。
ΩΩΩΩΩ
輕聲嘆了一口氣,杜瑄兒望著手中已經完成一半的鴛鴦戲水圖,神智又慢慢游離。
鴛鴦呀鴛鴦,你倆可藉由我的雙手織就甜蜜,可是我的鴛鴦夢由誰助我得圓呢?
抬頭望向窗外,雖仍舊是晴空朗朗,但吹入屋內的風,已然透露涼意。將近入秋的風,吹得人心浮動蕭瑟呀!
距離那一個窺伺真相的下午,已過了十多日。她的心情,也由原來的心神俱裂轉為如今的憂傷自憐,唯一可稱許的是,至少,她平靜下來了。
事情真不是普通的棘手呀!如果悟緩鍾意的是哪家的姑娘,或許還比較好解決,偏偏……唉!
杜瑄兒對自己苦笑了下,她現在應該做的,是想辦法將悟緩放失的心導回「正途」,別讓他繼續陷溺于不正常的情感關系,而不是煩惱著該如何幫助他們兩人!
這除了得怪自己傻以外,又能如何說?
想起數日前,趙夫人領著大夫來探看她的景況──
「瑄兒呀,娘請大夫來為妳看看身子。」王玉釵領一名身穿褐色袍服的男子進入倚梅院。
「娘。」杜瑄兒飛快起身迎接。
「來,快過來給大夫瞧瞧。」王玉釵熱絡地拉著她。
「娘,瑄兒的風寒早就痊愈了,您實在毋需如此麻煩勞累。再說讓您如此費心,瑄兒真覺過意不去。」杜瑄兒不安地說道。
「沒什麼好過意不去的,妳是我的好媳婦,關心妳本是應該。再說我還倚盼妳為我們趙家生個胖男兒哪。」王玉釵拉過杜瑄兒的手讓大夫為她診脈。
杜瑄兒低頭不語,用淺笑來掩飾落寞。
「大夫呀,如何?」王玉釵問道。
「嗯。」只見那位大夫一邊把脈一邊搖頭晃腦,隨後放下杜瑄兒的手,緩緩笑道︰「依脈象看來,少夫人的身體非常安康,為你們趙府再添十個八個胖女圭女圭也不是問題。」
「那好、那好,紅兒,帶大夫到帳房提領銀兩,記得多給些。」王玉釵眉開眼笑。
「是,大夫,請隨我來。」紅兒領著那位大夫走出倚梅院。
一抹了悟閃進杜瑄兒腦中,原來……原來不是單純的擔心呀。
算到底,是懷疑她為趙府傳宗接代的資格!
一瞬間,難堪、委屈的情緒直襲向她……
接下來的情形如何呢?杜瑄兒口中含著繡線,靜靜凝思回想。
她只記得所有的人似乎都離她很遠,而她像是與所有的人隔出一大段距離,看著身邊的人來來去去。
王玉釵似乎還對她說了些什麼,但她根本沒听進耳里,只是漾著淺笑持禮應對。
還會說些什麼?不過千篇一律!
懊恨嗎?她自問。悲哀的是,她似乎只會認命。
呵……誰教她偏偏愛上不應該愛的人呢?
第四章
听到叩門的聲響,杜瑄兒才由恍惚中回過神,放下手中的針黹後,起身前去應門。
會是誰呢?她暗自揣度著。
由于她最近總以身體不適做為逃避所有人的藉口,王玉釵也以她需要好好靜養為由命眾人少來打擾她,因此她近日來的生活,可說過得相當清閑。
喜兒方才還興匆匆地說要上市集添什貨,不可能這麼快就回來,難道會是……悟緩?
心頭因為這個突然浮現的想法,而涌上一陣激越與竊喜,她霍地拉開房門,卻見門外,趙成德正一臉嘻笑地直望著她。
「成德,有事嗎?」悄悄壓下心底的失望,她有禮地問道。
「大嫂近來身體欠安,已旬日不曾出倚梅院,成德心甚掛念,特來探望。」趙成德故作有禮地一揖。
「經過連日來的休養,我已無恙,多謝掛懷。」趙成德眼中的流氣與專注令她渾身不舒服,警戒頓生,因此有禮地下逐客令。「勞小叔前來探視,瑄兒心甚感激,只是仍覺身子有些疲累,需要休息。原諒我現下無法招待,他日定偕悟緩與你一同暢言。」
趙成德單手抵住杜瑄兒本欲合上的門,語氣輕佻地說︰「欸!大嫂身體微恙,我這個做小叔的來此探視本即天經地義,大嫂實在毋需掛心。再說大哥如此冷落大嫂,讓妳獨自一人在倚梅院里靜養,飽受孤獨滋味,實在太不懂得憐香惜玉了,成德真為大嫂感到不平!因心疼大嫂處境,所以成德總要代大哥盡些關懷。」
趙成德說著說著,另一只手也不安分地用食指挑起杜瑄兒的下巴,杜瑄兒偏過臉,退了一大步,想要拉開兩人的距離,卻給了趙成德登堂入室的大好機會。
「既然尊我一聲大嫂,就該恪守應遵之禮教。何況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實屬不宜,小叔,你請回吧。」杜瑄兒沉下面孔,正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