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或者去新界逛逛?我開了車來!」她說。
「新界!」他拍拍額頭,作出昏倒狀。「第一次來香港就有人帶我去新界,像台灣的鄉下,幾乎悶死我!」
「你不是很喜歡田間的阡陌嗎?」她問。
他難道已完全改變了以前的一切?
「那要著和什麼人去!」他半開玩笑。「有你同伴,去天涯海角都心甘情願。」
「你可以我卻不行,」她令自己放松。「我去天涯海角之前,還得想想老公和小寶!」
「真的這麼牽連?」他歪著頭笑。
「沒有你這麼蕭灑,我是女人!」她笑。
「女人就不能儒灑嗎?」他反問。
「至少我不能,我很固執、保守!」她說。
他的眼光閃動了一下,又是一副深沉難懂的神色。
「我印象中的你不是這樣的,」他說︰「吃什麼?」
「要湯,羅宋湯和生菜沙律。」她說︰「中午我不能吃太多東西,會撐得難受!」
「還是羅宋湯,嗯。」他笑。
她也笑了。
當年的老習慣,坐下來第一件事就是叫羅宋湯,這是從小養成的。他還記得!
「很多習慣一生也改不了,我說過,我固執。」她說。
「堅白知道我來了嗎?」畢群突然間。
「堅白?他甚至不知道你,」她搖頭。「我們彼此從來不問以前的事。」
「你和他有很大的不同,你們當年怎麼認識?怎麼戀愛和結婚的?」他很感興趣的。
「你不是知道很多有關我的事嗎?」她只是笑。
「唯獨徐堅白,好像從地底下突然看出來的,」他說︰「你可覺得你們倆之間個性的差異?」
「大概是這種差異令我們互相吸引,相安無事。」她淡淡的,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矛盾中的統一!」他笑。
「也可以這麼說!」她顧左右而言他。「這次你回西岸有沒有見到劉芸?」
「有。我去看孩子!」他的眼瞼垂下來。「我每個月去看他們兩次!」
「她好嗎?」她問。
他沉默半晌,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總是這樣的,當他在思想的,就像是宇宙中的黑洞般深沉、神秘,沒有人可探知里面的秘密。
「她看來很失意、很憔悴,她已失去當年的清秀,」他搖搖頭。「而且她又換了男朋友。」
「你知道我不會相信這些話,劉芸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從中學即在一起,我熟知她的一切!」她皺眉說。
「我說的是真話。」他的神色,他的眼神都表示著誠懇。但是卓爾不信。她有她的固執。
「我覺得你在刻意丑化她!」卓爾說。
「有這必要嗎?我並不想跟她離婚,是她要求的,而且我目睹她和那美國人在我家里——」他的眼光又要得深沉了。「是她不守婦道,我沒說一句假話。」
「但是你自己——」她搖搖頭。
「是,我也風流放任過,所以離婚時我只說一句話,我和她之間是公平的!」他說。
卓爾咬著唇,不知該怎麼說。即使這是公平,也是丑惡的,絕對不害于她的世界。
她不該說是純情,而是固執。對于感像她有自己絕對固執的處理方法。
「現在那個美國人騙了我留給她的錢走了,她看來很失意。她現在的男朋友是個老頭子,五十多歲,美國人。」他似乎有點嘆息,有點遺憾。
「我想問你,到了美國之後——」她頗難後齒。「你還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嗎?」
他攤開雙手,作出無可奈何狀。
「叫我怎麼說?我是個天生的愛情追尋者,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追尋,但她——我和她之間的感情在離開台灣時已消失了,她甚至是個——性冷感。」他說。
卓爾呆愣了一下,有點臉紅,也不敢再追問下去。
「其實離婚對我的打擊很大,」他嘆口氣。「她做得很絕,簽字的當天晚上叫我立刻就走,不許留在家里,否則她叫警察。她甚至不肯送我去機場。我打電話叫車子,然後在機場坐了一夜,第二天才飛紐約。」
劉芸會是這樣冷酷絕情的人嗎?或者是被他傷透了心?可是——可是卓爾竟覺得有點同情他,這——這是什麼心理?明知錯誤在他;
「我在紐約只有一個朋友,往在皇後區,你知道那並不是一個很好的往家地區,我每天在街上游魂似的亂逛,我抬頭望天,艷陽天下我看見的仍是一片灰黯,我以為此生再也沒有希望,于是背起背包到歐洲流浪去了,在希臘住了三個月。」
「然後心里的傷痕就愈合了?」她用輕松的口吻說。
「針不刺自己的肉不覺得痛。」他搖搖頭。「希臘對我來說還是一樣,坐在木造碼頭上看天,天依然是黑沉沉的。我知道這樣下去我非死不可,于是再圖振作,回到美國工作。」
「直到現在?」她問。
「直到遇到玉。」他說。
「玉?!是誰!?一個女孩子?她驚訝的。原來故事還峰回路轉呢!
「是!也是個空中小姐,但與眾不同,」他淡淡地笑了。「台大畢業的,溫柔又體貼,在日航做事,很有日本女人的味道,但她是中國人!」
「她令你有再見陽光的感覺?」她故意夸張地問。因為她發覺自己竟有了醋意。
「不要說得那麼文藝,」他搖頭笑了。「是她令我復原,令我快樂起來。」
「很好啊!她人呢?」她問。
沒有辦法,心里還是不舒服,雖然畢群和她再無牽連。
「在美國。我幫她申請去美國念書,在史丹福。」他說,很平淡的。「她跟了我一年多,我又不想結婚,而且她一一不是我追求的,是她主動找我。她是台大的,又愛念書,于是我讓她辭了空姐的工作去念書,我供她費用。」
她搖搖頭,不知該怎樣批評他。
他做的事仿佛很有道理,很有情義,但不知為什麼,她還是覺得他很冷酷。
那個「玉」可能很愛他,沒條件的跟了他一年多,他不想娶她,就用一些錢送她去念書——很冷酷,真的!
「然後,我知道你要赴美的消息。」他的聲音再起。
「啊——我們」卓爾吃驚的指著自己。
終于說到她了。
「不論你相不相信,當年的事——是我今生唯一的缺憾,這麼多年來我不能忘記,」他慢慢的,溫柔而低沉地說︰「于是我不顧一切的來看你」
「看一個又是太太、又是母親的人!」她故意說。她是趕不走心中一陣又一陣的妒意,那個玉。
「卓爾,在我眼中、心中,你絲毫未變!」他說。
「變的也許不是外貌,是心境!」她說。
他思索一下,把湯匙放下。
「當年你是不是有點恨我!」他突然問。
乍听當年,她整個人呆住了,話也說不出來。她覺得手在抖,連忙握緊了湯匙,不能這樣,她不能讓他看見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所感受的。
「絕對不恨,」她用無比肯定的語氣。「或者——有一點怪你,但那只是小女孩在生氣,當年我太幼稚,幼稚得什麼也不懂!」
「你懂感情。」他也肯定得無與倫比。「你能欣賞秋天的落葉,阡陌間的韻味,你能懂秋天的纏綿,你懂感情。」
「也許懂——但模糊不清。」她心怯的垂下頭。
畢群沒有追著逼問她,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你今天可以不承認,但不能抹去我心中的烙痕!」他說。
她心頭巨震,更不敢抬頭。她努力在想,可有別的話題,可有別的話題?
「伯母好嗎?」多笨拙的一句話。
「她過世了!」他淡淡地說。
「哦——對不起,我不知道!」她好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