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是沿著她家園子後面的梯田走下去,梯田整齊而美麗,阡陌縱橫,直走下去可以到岩山峽。每天她散步時,附近的農人們都開始工作了,對李穎這位「大屋子里的小姐」投以友善親切的招呼,在朝霧中面對著那許多樸實的面孔,實在是件舒暢的事。
今天可能因為接了翠玲的電話而遲了些,早起的農夫有的已經工作完畢回家了,梯田中顯得冷冷清清,更增添了幾分秋意。
李穎雙手插進裙裝口袋里,悠閑地慢慢往下走,腦子也開始轉動,把那一個新的故事翻來覆去地想著。或者這就是她苦思兩小時而無法下筆的原因吧?這故事是相當好,只是缺乏了親切和共鳴,她無法把自己的感情投進去,不投入感情自然就難下筆了,是不是?
李穎自己深深明日,她的文筆不特別好,她的故事更不哀艷纏綿,過于夸張,也不過分新潮,讀者喜歡她的文章往往就為那份親切共鳴,為那份她投入了文章的感情。她很注意這一點,或者說,這是她的風格,為了保持風格,她寧願用更多的時間和腦筋。
已經快到山腳,她停下腳步,這個時候她告訴自己,那已經構思好的故事不適合她寫,如果硬要寫,她會寫得很差、很糟、很失敗,她必須再想另一個故事!
另一個故事——她搖頭苦笑,下星期就得見報了,她可有時間想另一個故事?
突然之間,她想起了思烈的話,他說︰「為什麼不寫一個關于我和——葉芝兒的故事?我可以坦白地把這兩三年內的一切告訴你,當然——也牽扯到一些人——」她的心一下子就熱起采,整個人都興奮了。是啊!為什麼不寫一個思烈、芝兒和「牽扯到一些人」的故事?那是很好、很好的題材,那定是最轟動的故事,一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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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小小阡陌盡頭站著一個男人,遠遠的只看得見他的修長、英偉和那一身柔和的淺米咖啡色,他背著朝陽,迎著深秋的涼風,一種經歷過世界,一抹淡淡的滄桑,一份——似乎因失落而獲得的成熟感,啊——那樣一個鮮明的性格,該是一個突出的男主角——李穎心中火熱地加快了腳步,她要看清楚那一個人,她要為新書中男主角鉤畫出更清晰的形象,她——啊!她又想到一個好書名,很有意境,很有味道的,那本新書可以叫「陌上歸人」,是不是,陌上歸人——就這麼辦!
這是深秋清晨的靈感,這是陌上那迎風靜立的男人帶給她的意念,這是——
她終于看見了那男人,她終于走近了他,她——任她再怎麼壓抑,掩飾,任她三年來所造的殼再堅硬,她無法收得往那已沖口而出的「啊」,和那滿臉的震驚,激動。
「啊——」她這一聲呼喚發自心靈。「是——你!」
思烈,那成熟而略帶滄桑的男人目不轉楮地凝視著她,背著陽光,他的眼光還是那麼陰冷卻真誠,他那蘊藏豐富感情卻沉默緊閉的唇,還有臉上如雕刻般完美的線條,造成一股難以抗拒的壓力,使得李穎幾乎不能呼吸。她甩一甩頭,硬生生地甩走那份震動,那份蕩漾著能淹死她的情,還有那份難以抗拒的壓力。
她要呼吸,她要冷靜,她要維護自己的驕傲。
「我一直看著你從上面下來!」他低沉地說。
「這是我的習慣!」她極力使自己更冷漠。
「我知道!」他那凝定的視線幾乎再也不會移動了。
只是簡單的三個字,「我知道」,又鉤起了淡淡的惆悵。也曾有過這麼一次,他也站在這山腳下,用眼光迎著她下來,但——那一次的目的不同,她知道!絕對不同!
「很意外你站在這兒,」她嘴角微揚,很傲也很俏。「但芝兒不在我家!」
他眼中迅速凝聚為一抹厭惡,為芝兒?
「剛才——你的樣子很特別,」他徑自說︰「走到一半你突然加快了腳步,手舞足蹈地很興奮似的,你眼中好像已沒有了天地萬物!」
「說得很好!」她嫣然而笑,她很少笑得這麼燦爛,似乎在思烈背後的陽光,一下子涌進了她的眼楮。「我想到一個新故事,有點忘形!」
「寫作的人都這麼情緒化?」他問。
他也很少笑,他或許是個不需要笑容的男人吧,他擁有非常完美的條件,笑——也不過是錦上添花。
「那是一個好故事!」是故事振奮了她?或是眼前的男人?「會使我更有名!」
「但是我在你眼中看不見名與利,」他說得十分感人。「你眼中是興奮和滿足!」
「你不以為名利會令我興奮滿足?」她反問。
「你不是她——葉芝兒!」他深沉地說。
怎樣的一句話?你不是她——葉芝兒?她的心也為此揉碎,只剩下一抹酸澀。
「你——也往附近?」她問。她只有岔開他的話,才能使自己冷靜。
「很遠,」他搖搖頭。「我突然想起了這一片梯田,想起了這條小路,就來看看!」
「不用上課?」她只淡漠地。
「我自己開車來,趕回去很快!」他說。
她用手指插入頭發,胡亂地往後攏,露出飽滿、精致、光潔的額頭。淨站在這兒說些無意義的話,這話——也說不了一輩子,他得去上課,她要回家,總得分手的,不如就現在吧!
「我回去了!」她轉身就走,也不說再見。
這再見——說與不說又有什麼分別?多見他幾次,她怕自己真是萬劫不復了!
她快步往上走,想掙月兌背後那根無形的繩子,他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站在這兒?他該知道這麼做只會為大家帶來麻煩,他是聰明人,他看來也冷靜理智,當年如此,如今——自然不該傻,是不是?他為什麼來?
她努力使自己不回頭,她不能——再給他任何一點兒鼓勵,絕對不能。每走一步,腳步更沉更重,心中更痛得不可收拾,她——不能回頭。
走得氣喘,她仍是只望著山上的家,背後是方丈深淵,她絕不能回頭。
也許走得太快,她額頭,鼻尖都冒出了細小的汗珠,全身都發熱了。她舉起手想抹一把汗,一條淺米色,在一角繡咖啡色W字母的手帕伸到她面前,她心靈巨震,望著那修長卻不細致的手,全身的力量都從地下遁去。
他——怎麼跟了上來?
她控制不了全身的輕顫,她壓抑不住眼眸中的淚水,她無法使自己的臉龐更有血色。伸在她面前的手穩定如山岳,倔強得像一塊鋼,若她不接受這手帕,那手一定永遠不縮回去。
她咬著唇,任淚水一滴滴落在牛仔的唐裝衣襟上,她不停地告訴自己,只不過是條手帕,只不過是條手帕——她終于伸出顫抖的手,她接受的只不過是條手帕——
她的手剛觸及那手帕的邊,拿著手帕的大手一下子合攏來,把她冰冷顫抖的手緊緊地握在掌中,是她的顫抖傳染了他?他的穩定哪兒去了?
所有的混亂、震動、掙扎、壓抑、掩飾在這一刻中都消失,當他的手握住她時,坦誠回到他們心中,他們都在這一剎那了解對方,原是早已發生的事,為什麼任它錯誤到如今?這錯誤——該不是一輩子的遺憾吧?
她沒有掙扎,沒有退縮,因為她整個人已被掏空了一般,連靈魂也不知去向。
然後他放開她的手,輕輕用手帕為她抹干眼淚——這驕傲女孩子的眼淚,他深深了解它們的價值。他托起她精致的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