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後,大伙兒也就在酒樓門外散了,有男孩子送君梅回家,坐在志文家豪華「勞斯萊斯」後座的,只有雅之。
「整天我只看見你笑了一次,」志文凝望住她。「而且是因為那些乞討的老人,雅之,你可是在打擊我的自信心?」
「你知道我不會這麼做!」雅之搖搖頭,避開了他的視線。「不笑並不表示不高興!」
「那麼,你高興嗎?」他問。
「該說——高興,」她眨一眨眼。「今天的一切全是前所未有的——一流享受!」
「但是——我看得出,你並不喜歡!」他盯著她不放。
「我一直說過,我是個最普通、最平凡的人,」她真心誠意的說︰「也許平凡、普通的一切更適合我!」
志文皺著居沉思半晌。
「我明白了,」他點點頭。「我知道該怎麼做。」
「明白?」她意外的望住她。「我並沒有要求你怎麼做!」
「是我自願的!」他握住她的手。「雅之,你記住一句話,為你,我願做任何事!」
「不要對我這麼好,」雅之輕輕抽回被握的手。「誰也不能預知明天發生的事,對嗎?」
「明天我們去火山!」他會錯了意。「只有我們倆人,我開我那輛沒有冷氣的福士甲蟲車來!」
「火山太遠,今天又太累,我——」她想拒絕。
「沒有冷氣,你會覺得生活得更真實些,」他自顧自的說︰「讓我們一起去體驗生活!」
和志文一起體驗生活?雅之連嘆息也打住了,她是沒辦法擺月兌他了嗎?
從那一天「火山」行之後,雅之發覺,志文是在盡可能的改變自己來適合她。他做得非常好,絕對看不出絲毫勉強,他是誠心誠意的做到雅之口中「平凡、普通」的人,甚至有一天他還乘搭馬尼拉最起碼的交通工具「花吉普車」來見她。她想,這一回她怕再也找不到拒絕他的任何理由了,她為這件事擔心著,害怕著,該怎麼辦呢?是不是有人曾試過抹殺了愛情去接受一份善良、高貴、真誠的感情呢?
這其間是絕對不同的,然而,會不會痛苦或快樂呢?下午,天氣熱得更是受不了,听收音機播報是有個熱帶風暴逼近,難怪氣壓這麼低,低得真叫人難以透氣。雅之在小樓上練字,平日不怎麼愛出汗的她,也是一脖子的汗,她站起來打開那只傳送熱風的風扇,還是驅不走那份悶熱。她又用橡皮筋束住頭發,感覺上是好一點了——誰說過,夏天披著長發等于穿一件棉背心呢?她又坐回書桌。練字必須心靜,心不靜怎麼也寫不好。台北也像此地這麼熱嗎?熱得馬路上柏油也溶化了!唉,怎能淨想台北呢?她現在身在馬尼拉呀!兩個月之後她才回台北繼續學業——能繼續的只有學業,真是令人心痛又無可奈何的事。
她開始磨墨。其實墨汁已被她磨得很濃了,她只想借磨墨來靜心。
磨了一陣墨,心中似乎已無雜念,她想繼續寫完那篇「朱子家訓」,但是——筆握在手里,就是落不下去。寫完朱子家訓她怕人已老去?換了張紙,她咬著唇半晌,終于寫下「情在深時」四個字。情在深時會如何呢?像她這樣痴痴迷迷、牽牽掛掛、至死方休?或是像有一種人,情在深時反而看不出,嗅不出,只能憑感覺去測深淺?她可不知道。所知道的,她是被困住了,被她一心追尋的愛情。
女佣娜蒂上樓來告訴她志文已等在樓下時,她只得放下筆墨去見他。他是每天都來,風雨無阻的,這可也是情在深時的表現?然而,只是單方面的!
令雅之意外的是志文的打扮,平日他總穿T恤或襯衫,很隨便的,今天竟穿著菲律賓的禮服,和蕉絲的長袖繡花襯衫。
「這麼整齊,你有事?」雅之微笑,很淡,很疏遠的。「這兒沒有冷氣,會悶壞你!」
「我這件不悶,是改良的,」志文凝望著她。「麻紗的比香蕉絲通風多了,不熱!」
「到我們家來不必穿這麼正式,」雅之說︰「你令我們感到拘束。」
「我——想帶你出去一趟!」他說。說得很奇怪。「我們去一個地方!」
雅之敏感的皺皺眉,他可是帶她回家見父母?那是她所絕對不願的。
「不——今天我不想出門,」她立刻說︰「我正在練字,墨已磨好!」
「不會浪費很多時間,我們去一去就立刻送你回來!」他懇切的。「一小時可以來回!」
「可是——我沒有準備,」她還是搖頭。她怎能跟他回家見父母?這豈不鐵定了?「我說過,不能這麼急!」
「要什麼準備?」他也皺眉,這驕傲、自信的男孩。「我相信去了你一定高興!」
「不,志文,」她為難的。「目前不是時候,真的,我是很高興能見他們,但——我會窘迫!」
「他們!你說誰?」志文愕然。
「你的父母,不是嗎?」她說。
「天,你誤會了,完全誤會了,」志文嚷起來︰「我說一個地方不是我的家,人格擔保。去吧!雅之,我知道你一定會高興的!」
「真的不是去你家?」她追問一句。
「要怎樣你才肯相信我?」他問。
「好吧!等我五分鐘!」雅之點點頭。轉身上樓。
她也換了件比較正式的衫裙,她知道志文穿禮服必有用意的,她不能令他丟臉;可是會是什麼地方呢?必須穿得這麼整齊。
門外停的是志文自己的福士甲蟲車,他用這輛車,這地方必與他父母無關的了!雅之心中放松些,發現他是朝王彬街的方向駛去。
「王彬街?」她問︰「吃中國萊?」
他只看她一眼,很神秘的笑了。
「到了你自會知道!」他說。雅之是晶瑩剔透的,心念一轉,立刻明白了。
「你可是帶我去看那一些酒樓門外的老年乞丐?」她問。
汽車「吱」的一聲停在一幢古舊卻相當寬大的木樓外,是在一些小小的、看來髒兮兮的小商店中間,門前有一堆馬糞,一定是馬車經過時留下的,唐人街就是這麼令人嘆息。
「你為什麼不自己看看呢?」他讓她下車。
小小的木門打開,里面的光線不太好——是店面屋子的關系,旁邊沒有窗,光線只靠前後兩面的門窗。有幾個老人坐在那兒下象棋,還有的默默吸著煙。空氣不好——王彬街怎會空氣好呢?除了那些高大的酒樓之外。
「是他們?」雅之心中激動,果然是那些老人。「志文,你真的安置了他們?」
「我——很抱歉。這是我所做到最大限度了,」他攤開雙手。「一共二十七個人。樓下讓他們活動。樓上是他們的臥室。雖然離理想還有一段距離,但我只是想告訴你,雅之,我做了!」
「謝謝你,志文,」她握住了他的手,淚盈于睫。「這已經夠好。我知道你也有難處!」,
「是的。」他坦白的承認。「爸爸怕惹起一些社團和慈善團體的不快,更擔心別人說他在沽名釣譽,只好由我出面。這是媽媽名下一處老房子。本來租給別人,如今收回來正好派用場。你——認為還可以?」
「是的,是的。」她一連串的說︰「我相信他們並不計較環境,只要有一棲身處就行,只是——」
「我也安排了他們的生活,」志文有些臉紅,他不慣做這些事。「有個廚師會給他們每天燒飯,我家管家也會每個月來給他們零用錢,我只安排了這些,你認為我還應該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