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杜老大一句話,我跟你,還考慮什麼呢?」小周到底是見過場面的人。
「明天我會通知導演。」他再喝一杯酒。「走吧!太晚了,明天我沒精神打。」
「是是。你也真夠辛苦,明天好像有兩組戲吧!」小周是仔細的。
「兩組。」杜非扔下了錢就站起來。「對了,另外你還可以幫我忙排期,你知道我沒有這個耐性。」
「交給我辦,」小周把胸口拍得劈劈啪啪。「錯不了。」
才出大酒吧,就看見電梯里走出幾個人,下意識的,杜非就停住了腳步,呆怔一下之後,立刻機警的縮回酒吧。
「怎麼?是對頭?」小周壓低聲音問。
杜非不響,眼楮中有著奇怪、難懂的光芒,臉上的神色——也特別得很。又似驚愕、又似意外、又有悔恨、又有歉疚,小周簡直看呆了,是——什麼人呢?
他伸出頭,看到幾個男女。
很普通的幾個男女,有老的,有年輕的,就像是家庭聚會,誰呢?杜非為什麼要躲開?那個年輕男孩子長得斯斯文文的,一臉的讀書人模樣,絕不可能是對頭。那個女孩子——啊!是了,莫非是杜非的什麼人?她非常漂亮、非常耀眼,只是,她有絕對不屬於電影圈的氣質,杜非可是為了躲她?
直到他們六、七個人走出統一飯店,直到他們的影子消失在電動玻璃門外,杜非才透一口氣,神色漸漸恢復正常,慢慢地走出去。
「是什麼人?杜非。」小周試探著問。有關心、有好奇,他不相信會有杜非怕見的人。
杜非不響,逕自拉開車門跳上去。
小周自然不敢再問,心中再好奇也只能忍著,杜非是他的財神爺,他不取得罪。
杜非把汽車開得飛快,快得——令呼吸都幾乎不暢,而且從上車到回家,他一句話也不說,沉默得令人沒辦法不懷疑,剛才那些人是誰?是誰呢?怎麼如此這般的影響了杜非的情緒?車子停在杜非靠近北投的漂亮別墅外,他沒有駛進花囿,坐在那兒猶豫片刻。「你先進去睡覺。」他對小周說。
「你呢?」小周立刻問。「我到台北去一趟,一個鐘頭回來。」他沒有表情的說,但語氣堅定。「我陪你。」小周立刻說。倒不是為了巴結,職責所在,明天一早要押著杜非去拍戲。
「下車。」杜非沉聲說。
「杜老大——」小周苦巴巴的。
「你要我扔你下去?」杜非的口氣很不好,他——無端端的發什麼脾氣?喝酒時還好好的——那幾個人!
「好,好。」小周不敢不依從。「我在家等你,你回來我才睡,杜非,明天早班——」
杜非根本不理他,「保時捷」刷的一聲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臉色還是不怎麼好,乍見任倩予——是她。肯定的是她。那一段始終埋在心底的往事猛烈被掀了起來,身體里的五髒六腑都在翻絞,她——怎麼突然出現了?四年來她音訊全無,仿佛從世界上消失了一樣,剛才——若不是旁邊有她的父母,有潘士廉一家人,杜非真不敢相信就是她。雖然只看了幾眼,但——她變了好多,好多,豐腴了、成熟了、穩重了,比以前更漂亮,舉手投足之間充滿了自信。她從哪兒跑出來的?這四年里她做了些什塵?看情形她生活得不錯,又和潘士廉在一起——
杜非心里有難以言明的情緒,又是嫉、又是羨、又是愧,亂七八糟的令他不能平靜。
倩予和士廉在一起,他們——他們——士廉不是出國了嗎?怎麼又在台北出現了呢?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如此湊巧的被杜非踫到?還有倩予——這幾年來,倩予難道也在國外?和士廉一起?
想到這里,杜非幾乎把不穩駕駛盤。他找過倩予,真話,但是她全家都搬走了,他們那條巷子里沒有人知道她們家搬去哪兒,連士廉父母,甚至潘心穎也不知道。他們是故意不告訴他的,是嗎?是嗎?倩予根本是和士廉在一起,他們——
杜非的車子停在那個熟悉的巷口,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種說不出的復雜滋味。這是他生長的地方,他在這巷子里度過童年、少年時代,他在這兒有過非常美麗的時光,還擁有愛——離開四年,不是第一次回來,巷子里的一切也沒什麼改變,但感受卻是那麼不同。
他看見了任倩予,今夜。
已是深夜,家家戶尸都休息了,只有巷尾的潘家還亮著燈,顯然剛回來不久,士廉當然在里面,他已是學成的歸國學人了,是不是?倩予呢?也在里面?
臉上一陣熱辣辣,好家被人刮了一巴掌,倩予和他——現在她卻和士廉在一起,他——猛一踩油門,汽車像箭般的射出去,剛才那一剎那,他幾乎忍不住想沖進潘家。
真的,差一點就忍不住,他只能把一切情緒發泄在汽車上,「保時捷」的速度令人害怕,即使半夜,那情形也是驚人的,似乎隨時都可能發生意外。
他不知道,真的從來不知道他還會嫉妒,而且嫉妒的這股強烈。
當年他去陸軍官校時並沒有怎麼把倩予放在心上,她來信說有了孩子,他寄去一萬塊台幣,叫她把孩子弄掉,錢是辛苦借來的,當時他有什麼資格養老婆、孩子?但是倩予把錢寄回去給他,從此就沒有了消息,她保留了孩子?或是弄掉了?四年來他始終不知道。
然後他離開陸軍官校,在偶然間走進了電影圈,就這麼莫名其妙的紅起來、忙起來,倩予和孩子的事就漸漸地淡忘了——也不是淡忘,是沉入心底。他哪有那麼多時間想這些呢?何況——他是粗枝大葉的人,除非事實擺在眼前,他很少去用腦筋。
他是找過她的,找不到有甚麼法子?別人也不肯告訴他,當他是個害人精、負心人,也罷!由得別人怎麼想吧!事情己經弄成這樣,他也沒法子了。而且——圍繞在他身邊的女孩子又那麼多,正派的、邪牌的、新潮的、純情的,他實在沒什麼時間,也沒什麼機會,若不是今夜踫見了倩予,她也只不過是他心里的一個影子而已。
他對她是心存歉疚的,當年青梅竹馬的感情,他得到她的全部,弄出了事他卻沒負責,雖說逼於環境,但——但——心里總是過意不去,所以他去找她,希望能給她一點補償——
是補償,當時他是這麼想的。經過這幾年,大家的生活環境都已變譴,自然不可能再拾回以前的日子、以前的感情了。他只是——給她一點補償,或者是金錢上的——他是有點卑鄙,是吧,他自己都這麼苗想。
倩予的一生因他而改變,他卻只想到金錢補償?難怪巷子里的人都視他為洪水猛獸,什麼都不肯說了。
倩予——現在真和士廉在一起嗎?很有可能,士廉一直是喜歡她的,杜非知道。他們一定是在美國,否則怎會這麼巧的在四年後的今天同時出現?是命運吧?又讓杜非踫個正著,這——
杜非已經又從台北回到了別墅,把車駛進花園,進了屋子,看見小周果然坐在那兒等他。他心情浮躁,什麼人也不想理,大步就沖回臥室。
士廉和倩予回來了,那麼——當年那個孩子是不是也跟著回來?是男?是女?該有三歲多了吧?長得像誰!苞誰姓?潘?任?
心中火辣般的難受,冰冷的蓮蓬頭噴出的水也不能使他舒服,那個孩子——那個孩子該姓杜,是吧!是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