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又紅了。
他以為她會和誰住?
「不,不,我的意思是——」他十分不自在。「我是說——你可能住鮑司宿舍。」
「公司沒有宿舍,我們到外地都住酒店。」她笑。「哦,坐好,綁好安全帶,降落了。」
他低頭綁安全帶,再抬頭,她卻不見了。當然,起飛降落時,所有的空姐們都找空位坐下,免得沖力太大,立足不穩。
當飛機輪胎擦著地的「吱,吱」聲音響起——那種回「家」的感覺一下子淹沒了心胸,他伸長了脖子望窗外。
不是四年前的松山機場,不是他熟悉的台北,但——同樣的是家鄉芬芳的泥土,同樣是親切的同胞面孔,同樣的膚色,同樣的語言,流著相同的血液,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啊!他終於到家了,終於回來了。
飛機才一停妥,他迫不及待的站起來,拿看他的旅行袋一馬當先的往機門沖去。
倩予,站在機門處,殷殷的向乘客道別、致謝。
這只不過是她份內的工作,但——士廉有個奇異的感覺,倩予像個溫柔體貼的小妻子,在歡迎遠方歸來的丈夫——
「在機場大門見,先到先等。」倩予的聲音。
「啊——好,好。」
他呆怔一下,不敢正視她。看他在想什麼?這樣荒謬!
桃園機場真大,設備也好,可能剛啟用不久,工作效率略差,是工作人員還不熟悉環境吧?
經過檢疫、檢查護照、海關,他推著行李走出來,接機的人多得要命,他卻只記得機場大門的約會——
倩予,在他心中佔據了永恆的位置。
「嗨!這里。」
倩予已經等在那兒向他揮手。
一輛中型巴士載他們到台北,他和倩予並排而坐,在剛回台北時就能遇到她,這是不是一種鼓勵?
「你知道——杜非的消息嗎?」倩予卻這麼說。
「杜非?」
他的心一沉。是,還有杜非。
「他現在大名鼎鼎,全台灣的人都認識他,」她輕聲說。聲音中有太多的復雜感情。「他是一流武打明星。」
杜非。
☆☆☆
拍完最後一個鏡頭,導演下令收工。
打得渾身是汗的杜非轉身倒在他的帆布躺椅上,立刻就有人送上茶、煙,他也毫不客氣的接過來,咕嚕咕嚕的一口氣喝下去。然後閉上眼楮,吸一口煙,對周圍收工時的混亂情形視若無睹。
一個中年婦人用冷霜替他抹乾淨臉上化妝的油彩,他彷佛真是累極了,動也不動的任由擺布。直到臉上清理乾掙,四周人聲也靜了時,他才睜開眼楮,站起來。
今天的工作已完成,難得的是他不必趕著組戲,當然是拜最近天氣不好所賜,否則他這頂尖兒的大紅人,想好好睡一覺也很困難。對仍在那兒分鏡頭的導演打個招呼,他就大搖大擺的走出去。
他這麼一站起來,就發現他很高,起碼六尺,而且肌肉結實,身材非常修長好看,不像有些武打明星的肌肉像座山般的嚇人。他絕不是美男子——武打明星要什麼美男子呢?只要打得、捱得、會橫眉豎眼的做冷血狀,有的長得像送醬油、送煤氣的人不是一樣地紅?杜非在「武星」群中已算長得最好的,他那活潑、精靈,還有那滿帶陽光的笑容,該是他出人頭地的原因吧?
但是他臉上現在沒有笑容,一絲也沒有,他看來是疲乏而寂寞的。寂寞?!會嗎?他這個整天接受掌聲、喝采,受贊美、巴結包圍的大明星?他這個以親切笑容贏得千萬觀眾喜愛的男孩子?
正待上他停在那兒的「保時捷」跑車,黑暗中有一個人奔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嚷。
「杜非,等等我,杜非,」是助理制片小周。所謂助理制片不過是電影公司請來專門陪著杜非的跟班,陪他玩,幫他打點周圍瑣碎事,最重要的是接了通告負責按時陪他進片廠,或者說押他進片廠,因為時間寶貴,他的片子又多,檔期密不通風,不盯緊不行。「我跟你回台北。」
杜非沒出聲,卻坐在車上等小周坐上來。
「想去哪兒?我陪你。」小周一臉孔的討好。
「哪兒都不去,回家睡覺。」杜非發動汽車,一踩油門,「保時捷」如飛而去。
「也好,」小周善於察顏觀色,見風轉舵,是標準吃電影飯的人。「明天拍早班,是不是?」
「你比我清楚是不是,導演叫你來盯著我的?」杜非不是傻瓜。
「哎,杜老大,杜非少爺,你燒了我吧,受人錢財不能不做事啊!」小周嬉皮笑臉的。「萬一——萬一你忘了,整組人的開銷不就浪費了?老板再三交待我的,就算你打我,我今夜也跟定你了。」
「你挨得起我一拳?」杜非終於笑起來。
「我挨不起你一根小指頭,你的功夫——嘿!不是亂蓋的,影圈里哪個比得上?」小周夸大的說。
「省省吧!你的馬屁我听厭了。」杜非說。
「杜非,就只有你能看穿我,我真服了。」小周說。這種人任何一句話都是訶人歡喜的。
杜非笑著搖頭。在這現實得殘酷的圈子里混了兩年,什麼人他沒見過?什麼事他沒听過?今天他紅,他的電影賣錢,他就是老大,就有人跟著拍馬屁。明天萬一票房跌下去了,誰又會多看你一眼?
「小周,你到底有沒有名字?任何人都叫你小周,你也有三十了吧?十六歲的小妞都這麼叫你,你不會難為情?」杜非說︰「到底你叫什麼?」
「哎——」小周實在意外,杜非怎麼會問這個問題。「當然有名字,我叫周信義,信用的信,義氣的義,只是大家叫慣了小周,我也由得他們去,你不問起,我自己都幾乎記不起這名字了。」
「就有你這種人。」杜非搖頭。
「我是小人,名字不重要,叫阿貓阿狗還是我,永遠跟在別人後面搖尾巴,」小周說著也有點悲哀了。「我能有你十分之一的本事,別人也會記得我名字了。」
「看你,婆婆媽媽的還傷心了呢!」杜非大笑。「以後我叫你周信義,行了吧!」
「謝謝你,杜非。」小周第—次露出了真誠,像他這樣的人,也真不容易。「無論如何——我很感激。」杜非轉頭看他一眼,憐憫之心動了。「我們去喝杯酒吧!」他說︰「反正也不晚。」
「不要為我而去,你休息重要。」小周說。杜非不語,「保時捷」停在統一飯店門前。一個門僮迎過來,一看是杜非,連忙堆起笑臉,也不干涉車子停在門前了。
「杜非先生,請,請。」門僮巴結的。
杜非大搖大擺的走進去。他是首席武打明星,他有這個大搖大擺的資格。
「去大酒吧!」杜非說。
小周唯唯諾諾的跟在背後,他已習慣做人尾巴了。
「周信義,」杜非倒是坐言起行,不再叫他小周了。「你撈這個助理制片,多少錢一個月?」
「總是有萬兒八千的,」小周打看哈哈。「不過也不是時時有得撈,沒片子拍時就在家喝西北風咯!」
杜非皺皺眉,他是個熱心的男孩子,也講義氣,他就是听不得別人可憐兮兮的事。
「才萬兒八千?」他想一想,仰頭一口氣吞下那杯酒。「這樣吧!你不如跟我拍戲,當武師。」
「當武師?我哪兒有資格,」他苦笑。「說真的,叫我捱打倒是會的。」
「捱打也是種本事,」杜非笑了。「無論如何總比現在好,三、五萬是不成問題的,弄得好每個月十萬八萬的,你自己考慮吧!」